《1875.福爾摩沙之旅》調查筆記,看見俄國人眼中的台灣先民
蘇聯最後一任總書記戈巴契夫於今年8月30日逝世,也讓不少台灣民眾發現,原來戈巴契夫曾經到訪台灣,並與時任總統李登輝會面。
冷戰期間,身處民主陣營的台灣難與蘇聯有什麼交流機會,一直到蘇聯解體之後,台俄關係才邁入全新篇章。1992年,雙方簽署設處協定,1993年駐俄代表處成立,莫斯科駐台北代表處則於1996年設立。三十年來,雖然台灣與俄羅斯的互動不如美日等國頻繁,但在文化、學術、商業上的交流仍有所進展,唯民間依舊普遍對俄羅斯感到陌生,甚至仍停滯在「蘇聯」、「共產國家」的記憶。
事實上,台灣與俄羅斯的相遇並不始於蘇聯解體,早在19世紀,就曾有俄羅斯帝國海軍深入探訪台灣的原住民部落,並留下深具學術價值的調查報告。
俄國海軍踏上福爾摩沙
《1875.福爾摩沙之旅》(Экскурсия на Формозу.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ое 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 И. Ибиса)介紹了俄籍海軍保羅.伊比斯(Павел Ибис)的生平事蹟與他的福爾摩沙原住民調查筆記。他參與了「阿斯科爾德號」的環球航行,於1875年獨自來到台灣進行考察,並在期刊上發表了兩篇文章。
這不是第一本在台灣出版的俄羅斯「臺灣研究」史料,在幾年前中研院也曾出版《日本統治時代的臺灣:俄文史料與研究》,整理俄羅斯官方與民間對台研究。這兩本書所述史料都是由19世紀後半葉開始書寫,不僅因為開港通商以後越來越多外國人造訪台灣,更因為中日、俄日國力此消彼長,亞洲局勢已出現劇烈變化,台灣成為觀察國際情勢極佳的瞭望臺。
1874年的「牡丹社事件」使得台灣躍入全球視野,但在台灣的歷史課本裡面,直到108課綱才自成一節。這不只是日本在明治維新後向外擴張、透露殖民台灣野心的第一步,更是大清帝國未完整擁有台灣全島管轄權的證明,引起美國、俄國等遙遠國度的注意。在伊比斯之前來台的俄國軍官捷廉季耶夫(В. А. Терентьев)便是來台蒐集牡丹社事件資料,並完成《福爾摩沙及日本征台之役》。
《1875.福爾摩沙之旅》共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海軍准尉伊比斯紀錄福爾摩沙的兩篇俄文文章,第二部分是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副所長劉宇衛(Валентин Головачев)的導讀。
閱讀本書的過程如同拆解一套俄羅斯娃娃,首先看到的是一百五十年前一位俄國人如何以不帶太多評價、偏見的態度,詳實地紀錄台灣島上的原住民族群,並且以他對其他地區的理解,推估台灣原住民在根源上與其他地區的連結及相近性。伊比斯的紀錄十分生動,他透過細緻的文字描寫原住民的食衣住行、語言、武器、與漢人、日本人的互動,更以繪畫將當時的台灣原住民面容記錄下來,繪畫技巧十分出色且極為寫實。不僅如此,他也同時描寫了自己深入部落的過程,包括自己如何與原住民互動,如何取得他們的信任,如何利誘他們讓自己得以紀錄想觀察的事物。
了解先民,也了解曾踏上這塊土地的人
讀者隨著伊比斯的腳步從香港前往打狗(高雄),徒步經歷台灣南北的自然風光與人文地景,對於先民的日常生活、當時的政治局勢都能有初步理解。第二部分劉宇衛教授的導讀就像打開俄羅斯娃娃的裡層,他研讀、導讀史料的層次分明,首先介紹俄國社會、媒體對伊比斯這兩篇文章的評價,再透過伊比斯的紀錄,推敲、建構出他的航行、旅程,以及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
伊比斯研究台灣原住民,劉宇衛研究伊比斯,層層建構,堆疊出俄羅斯臺灣研究的百年淵源,讓讀者不僅能透過伊比斯的視角了解自己土地的故事,更可以一窺這位書寫台灣的人的面貌。劉宇衛亦援引民族學、人類學的工作細則、研究方法,分析伊比斯可能是遵循哪些著作的研究指引來觀察台灣原住民,並將這些史料實際比對相關研究要點,論證伊比斯的紀錄的確非常具有系統性,部分內容甚至已經被後世證實為極為可信的論點。
被不斷驗證的地緣重要性
若說隨著21世紀東亞局勢緊張,台灣於地緣政治上的重要性逐漸增加,那麼近一百五十年前的「牡丹社事件」作為東亞國家的一大政治、軍事事件,亦驚動各國。然而,多數國家都將此事放在日本侵台脈絡下觀察與研究,鮮少將台灣放於主角地位,就連台灣教科書也是到了近二十年才開始出現「牡丹社」一詞。這也顯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台灣手握本地資料,卻以外人的角度在梳理自身歷史。
劉宇衛透過檢視當年史料展現帝俄對此事的重視,俄羅斯媒體對於此次日本的軍事行動有許多報導,包括:俄羅斯海軍船員報導、譯自英文和法文期刊的概論、來自遠東地區的綜述評析,顯見當時不僅是俄國透過自身海軍艦隊出航調查周邊國家局勢,歐美國家也多有關注。
無獨有偶,鑑於現今俄中、俄美,乃至於俄日關係不斷變動,俄羅斯對台灣問題的研究依然存在,過往也不乏在俄國新聞中看見政要回答關於台灣的問題,足見台灣不管被置於亞洲或世界地圖之上,都有一定的重要性。
不帶偏見與評價的凝視
伊比斯並非專業學者,他作為效忠帝國的海軍,參與了環球航行,並詳實考察了所到之處的自然、人文特色;他作為俄國的知識份子,不僅精通外文,更運用民族學的工作細則與人類學的研究方法,系統性地分析異國人,並大膽推估台灣原住民的遷徙路線,以及未來的命運;他作為一位外來者,不同於許多傳教士或商人,他少了許多偏見與目的性,不以自己的文明價值觀評判他人的生活,而是盡可能客觀地留下他在福爾摩沙的所見所聞。
伊比斯在文章最後寫下這段話,使人深刻感受到,即使他僅短暫旅台兩個月,卻已經與此地建立了深刻羈絆:
倘若這些簡短的札記能夠作為人們未來前往福爾摩沙旅行的參考,或可以補充關於該地的記載,我的努力也就有了極好的回報。
無論我能提供的訊息多麼微不足道,我在兩個月內所順利完成的所有事情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具備科學思維的旅人更加認識這個地處東亞,美好卻罕有遊人造訪的地區。
關於伊比斯的資料被塵封了百年,直到1988年才被學者發現,他「重見天日」的時間與台俄再次聯繫起來的日子並沒有相隔太久。長久以來台灣社會對俄國的印象多較為負面,因為意識形態差異、文化隔閡或歷史因素等等因素,兩國的民間交流尚有許多發展空間,而伊比斯的紀錄,提供了我們一個認識自己,也認識他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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