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囤積症困擾的無家者,何處是他家?
那天,我和幾位志工來到Y大哥暫住了三個月的住處,說好聽點是協助搬家,實然則已到了不得不強制搬遷的地步。
聚落借宿給大哥休息的房間裡,幾座堆積如山的衣服和雜物從床頭蔓延到門口,根本無法關上的門、難以跨越的重重障礙,甚至另一側空房間也遭殃,滿目瘡痍的場景,映照著Y大哥混亂失序的精神世界。
因創傷事件而開啟的生病人生
Y大哥,在二十多年前歷經了台灣史上死亡人數第二多——高達64位罹難者的1995年衛爾康火災,作為少數倖存者之一的他,27歲就正式被醫生診斷出精神疾病,因恐慌症多次入院治療。此後人生之中,幻聽、幻想成為他生活裡越來越熟悉的存在;摯愛的親人一一離世,他還在獨自面對著起起伏伏的身心狀態。
而這次搬進聚落之前,有一段戲劇性的轉折。
其實早在一年多前我們就和Y大哥認識,當時還曾和我們一起戶外郊遊,躁症狀態讓他當天在群體中自帶明星光環般,歌唱、搞笑各種表演樣樣來,逗得大家都感受到異常興奮的氛圍。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Y大哥又掉入了自己的憂鬱漩渦,對我們不理不睬、甚至冷臉驅逐。每次我們團隊到火車站探訪時,總可以看到Y大哥獨自躺在自己的紙板上,除了偶爾上廁所,便一直在睡覺。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這段時間是他刻意「慢性自殺」的抗議舉動。
那個一如往常去探訪的夜晚,我們注意到他的手上皮膚爬滿綠色的痕跡,深怕是發霉,我們靠前向他詢問關心時,他也難得張開了尊貴的眼皮,沒什麼氣力地回答:「是棉被啦。有個外勞送我這件棉被,都會褪色。」果然他身下的白色棉被上也都是有深淺不一的綠色。
「現在的我,已經失志了,你能懂嗎?我本來希望在元宵節前有錢就能離開。誰知道東西都被環保局收走,包含我的刮鬍刀。這裡不是家,誰想要自己變得這樣?人家說在哪裡跌倒,在哪裡爬起來,我爬不起來了啦,沒力氣了。」
原先固定服用精神科藥物長達20年的Y大哥,當時已經停藥兩個月,包含睡眠藥物FM2也暫停服用,高血壓也沒在控制。比較大的動作都會讓他頭暈目眩。
蓬頭垢面、鬍子長滿下巴,Y大哥像是要把兩個月來沒講話的份量一次補齊,說出的話卻讓人感受到作為一個失去希望、又有身心症狀的無家者,面對的是多麼不容易的掙扎。
「現在跟你們講話比較像是在跟人講話。我還記得旌旗教會的幫忙,但你們之前幫忙第二次已經很累了,還會願意幫忙第三次嗎?每次爬起來,都好累,很消耗元氣。」
我告訴Y,「我們沒有要勉強或鼓勵你重新爬起來,等你覺得自己準備好要做出決定的時候,你可以再告訴我。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再陪伴你去醫院拿藥。」言談間,Y大哥彷彿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伸出手,努力掙扎著想抓住繩索,並和我試著約定一個重新開始的日子。
Y深思了超過十分鐘,我靜靜地等待,讓他知道假如那天被放鴿子我也能理解和接納。並聽他如同自我對話般說著:
「我很想跟你說,就如期進行,但我又擔心有什麼變數。畢竟要去吃那些藥,就代表我要重新成長,重新成長沒那麼簡單。對我來說,等於是要重新再回到這個現實,是更費力的。我現在一身都是病,都是在這邊躺出來的。」
原來,有些時候,什麼都不做地躺著,是一個被現實逼到極限的人,面對殘酷無情的現實最大的抗拒。和外人看來「懶惰」、「邋遢」的街友面對面時,才發現有很多思維並不全然讓人難以理解。
離開他口中的地獄
街頭許多人都私下稱呼Y大哥為「蝙蝠」,因為連其他街友都無法相信一個人可以做到這樣不吃不喝、成天睡著的程度。到了約定的那一天,Y大哥起身後特別戴上口罩,灰叢叢的鬍子仍然掩蓋不住,問他為何要戴口罩,他說「我曾經嚇到路人啊,看你怎麼老神在在?」
然後從理髮開始,到兩小時的盥洗,又到醫院去拿需要的藥物。這真是我服務街友族群以來,歷經過最徹底的改頭換面,外表年齡隨著露出光滑白皙的皮膚和俐落清爽的光頭,年輕了十歲。
有幸能離開街頭搬進聚落的那一天,走出火車站的路途中,Y大哥開心到大喊了好幾聲,「地獄,掰掰!我再也不要回來。謝謝你帶我離開地獄!」
只不過,本來因為睡眠障礙超過六十天睡不到三小時,自許住進屋子裡之後要養好元氣、找工作以自己存錢租屋、交女朋友的Y大哥,從第一天對所有聚落生活要配合的規定全部點頭接受,一直過了第一週,他天天在房間裡呼呼大睡。
又到了後續幾個月,他白天開始經常神龍不見首尾,一下子去花店、一下子去醫院、一下子號稱去台大當教授、一下子要上電視台接受訪問,身上的裝飾也越來越花俏,指甲油、金項鍊戒指等等非常引人注意,房間裡的雜物越堆越多,想找他討論時總先大聲咆哮怪罪對方侵犯他的個人隱私,聚落逐漸沒有人能和他平靜對話,Y也總是逃避面對,趁著沒人注意時溜進快炸開的房間。
彼此互相充滿不愉快的三個月後,Y大哥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又再度搬進另一處的街道露宿。臨走之前,儘管對聚落有生氣、有抱怨,除了三度回頭檢查房間,他還特別擁抱了一下聚落的工作者。
囤積症與幻覺充斥的生活日常
那個中午,我們花了三小時協力把經歷一場大戰般的房間恢復平靜。
「我知道我買了很多東西,醫生說我有購物狂的症狀。」大哥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在起初擋在門口沉默了許久,明白事已至此、無法挽回而不得不進到房間一起整理時,還先自白幫自己解釋。
好幾疊的發票,在在顯示著Y大哥這段時間驚人的消費紀錄。光是居家拖鞋,類似的顏色他分別買了近十雙;濕紙巾,也是一包又一包藏在床角。重複的不只是買來的東西,在街頭露宿多年的大哥,對於慈濟、廟宇等各社福單位的資源也熟門熟路,同一本心經手抄本就超過十本,還有從跳蚤市場買來的好幾尊小佛像,因為低收入戶身份而能免費就醫的緣故,就連戒菸藥品等成藥也是一包包四散累積著。就別提還有在各處搜集來的衛生紙、安全帽、甚至是名片、硬幣等等,包羅萬象。
囤物症,在街頭和許多獨居長者家中都非常常見,我不時耳聞清潔隊人員收到民眾多次陳情檢舉而必須定期到某些家戶或公共空間執行會勘,清除一些嚴重影響到社區秩序的個人雜物。囤物症在2013年納入第五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簡稱DSM-5),歸類在強迫症和相關疾病部分,比例在社區當中估計是每一百人會有兩個至六人,且往往伴隨其他身心疾病,並多半會破壞原有的人際關係。我們亦曾在街頭遇過因為在家裡長年堆滿資源回收雜物,而被不堪其擾的丈夫最終趕出家門、因而露宿街頭,最後卻只是換個地方堆積雜物的大姐。
一邊整理房間的過程,Y大哥多次停下來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耳朵。
「你的幻聽在對你說什麼?」我問。
「他們又在叫我做事了。走開走開。我不要理他們。我不想嚇到你們,不然我通常會更凶。」
後來,他幾度焦慮到無法動作,「真的不能繼續住了嗎?」、「我現在腦袋都亂掉了,我沒有家了。」有一度大哥還流下眼淚,或是捶牆壁抒發情緒,但我們還是只能繼續整理,並遊說Y大哥把那些電器用品如捕蚊燈、收音機、吹風機等保留下來送給我們。而那些大哥非常珍視的、從各處跳蚤市場、大賣場等買來的物品,只能先收進行李箱和袋子裡,不知何時可能又會在街頭面臨被偷竊、被清除的命運。
茫然的下一步,這是第幾次的循環模式?
又回到街頭露宿的隔天,同個區域的另一位無家者和我們分享,「昨天晚上,他找我去幫他搬東西。他東西這麼多很快就會被收掉了啊。」
目前,台中還沒有像台北市提供無家者在指定保管區可置物的政策,也礙於「維護市容」等考量,在幾處頻繁安排會勘由環保局把公共區域無人在現場的物品丟棄。許多本來就有身心症狀的無家者變得越來越焦慮,每天一早張開眼睛醒來,就擔心今天會不會因為被突擊清理,而在上廁所、裝水、領便當等空檔失去自己的家當。有些人變得不太敢離開自己的生活區域,每天最重要任務就是顧著自己的行李,也有些人三番兩頭反應自己的什麼東西又被收掉了,心情總是戰戰兢兢。
但從執政端來看,效果或許是顯著的,那些比較難生活的地方少了一些無家者,但多少是順利地去求職租屋或寄宿?多少只是從這一頭被趕去其他地方?
對於囤積物品到了一定程度,連其他街友都覺得太過誇張的這些身心疾病患者,他們難道最終真的只有露宿街頭才是適合他們的生活安排?同樣盼望一個家的他們,社會是否可能擠得出資源來陪伴和協助他們找到平衡?
對於在第一線服務無家者的我們而言,不管是在外展端、生活自立端,有時我們都沒有答案,住進中繼住宅的無家者在三個月至半年期滿後下一步在哪裡?幾年之中能有那麼一個個案順利租屋自立,就已令工作者大感欣慰。
那天搬家後帶著滿身俗稱「街友味」回到家中,面對內心看待這一段歷程的百感交集,我提醒自己:大哥不是第一次露宿街頭,在這一兩年的日子中,他總是能為自己的生命找到出路。而當時我們願意正視他想改變的決定,推了他這一把,但這段住進聚落的三個月並不是錯誤,或許可看作他生命裡曾嘗試突破的一段旅途。今日我們也並非放棄他,只是能陪伴和協助的方式需要隨著季節作出調整。
我們總是要練習不用結果來定義努力的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