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緣社會——無論窮忙或富裕,無緣死是如影隨形的暗影
原本過著平凡生活的人,失去了家庭、工作之後,與外界切斷各種緣份,無依無靠,孤獨死去,這樣的情況被稱為「無緣死」,而這樣的地方即是「無緣社會」。
《無緣社會》是NHK特別採訪小組於2010年製播的紀錄片,然而節目呈現的不只是年長者恐懼的無緣死,也有十幾歲剛踏出校門年輕人的迷惘,找到小鋼珠店員工作的女孩,忍不住流下感激的淚水,其他接獲不錄取通知的同學帶著微笑嘆氣,通知的中年人說,我也很驚訝是這樣的結果。好像這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三十一歲的貓Video說,房間到處都裝了鏡頭,如果自己怎麼樣了,應該會有網友幫忙打電話求救。
無論年輕或年老,這些人都在經濟困頓的環境中,看見無緣社會的殘酷,也同時尋找新的可能。窮忙族的未來就擺在眼前,但經濟無虞的人就可以擺脫無緣社會的陰影嗎?
九月下旬,熱得幾乎是夏天的秋日下午,我在台北市天玉里下車,穿過社區花園來到大樓管理室,牆面粗估有十多個螢幕,高齡八十一歲的謝桑已經在樓下等待,並且往樓上一指,說這社區就住著駐巴西大使。即使經過時間的考驗,這地方仍是很氣派的電梯公寓。
謝桑與妻子美智兩人同住,美智於三年前診斷出中度失智,「現在叫她去客廳拿抹布來,她拿的是椅子。」「十句話沒有一句聽懂。」所以兩人相處常常一句話也不說。後來申請居家服務,情況才好了許多。謝桑現在最怕自己比妻子先走一步,寧可自己頸椎嚴重傾斜疼痛也不貿然開刀,就怕手術失敗,無法繼續照顧妻子。如果真的發生,他交代兩個女兒,媽媽養你們這麼多年,千萬不要把她送到養老院,有必要的話就把這間房子賣掉,他已經請房仲估過價值。——這間公寓是他們一家度過許多時光的地方,但人生到了最後,他寄望的是房地產換得現金,可以陪伴妻子到最後。
怎麼沒跟孩子住在一起?謝桑的大女兒帶著孩子,任職於私立學校,夫妻都有穩定收入,但要照顧媽媽,尤其是身體機能正常、有行動能力但失智的母親,恐怕也捉襟見肘。當初美智早幾年退休,每天早上要送孫子去搭校車,後來孫子上了小學,謝桑教美智別送了,孫子會自己走,這樣美智可以多睡一會兒。隔沒多久,美智一句話重複說好幾次,去醫院檢測,才知道失智症已經到了中期,謝桑說如果讓她繼續維持送孫子的習慣,或許病情不會惡化這樣快。所以他自己每天堅持運動,風雨無阻必定繞著社區公園散步。
說起小女兒,謝桑滿是愧疚。夫妻倆忙於事業,謝桑每天清晨四點半起床處理公務,美智則是六點,小女兒一出生就交給大阿姨照顧,上幼稚園才帶回來,許多習慣跟大家不一樣,這個家的家教又比較嚴格,小女兒吃菜不小心掉到桌上,大女兒就會說「你看你!」,小女兒當然很挫折,但夫妻倆人又沒時間去管她。小女兒長大以後,甚至不在天母這個家出嫁,而是從阿姨家出發,小女兒現在四十多歲,依然沒有生孩子的打算,謝桑說到這裡,似乎覺得自己必須為這件事負點責任。
換個輕鬆的話題,不知道謝桑會不會怕搭公車?搭公車是很多人(不只是老人)的惡夢,過站、被兇、讓座,等等各式各樣的問題。謝桑說還好,他自己就是搭公車去榮總,有次看到公車趕緊追趕,司機說:「你在緊張什麼?」下次他學乖了,另一位司機卻說:「伯伯你不要把我當計程車,跑兩三步很難嗎?」畢竟這條路線有很多榮民,而且罵人宏亮很兇悍,車子不停還會拿拐杖敲公車,所以司機知道老人的脾氣,結果形成另一種動態平衡。
謝桑家裡到處沿牆放書,尤其喜歡讀歷史類書籍,他收藏了魯迅全集,強調是在禁書時期就買了,而且都讀完。因為妻子娘家每週聚餐,他便陪著回去跟岳父母一家吃飯,也順道去重慶南路買書,說著還推薦三五本歷史書籍,都是最近才上市的,去東京也必定往神保町古書街報到。
現在還有讀書的餘裕,是因為有居家服務員的協助,那之前光是替失智妻子洗澡就非常吃力,問了她要不要上廁所,讓她坐在馬桶上,她沒有反應,帶到浴室一沖溫水,糞便馬上流了出來——「剛剛叫妳上妳不上!」「這不是跟我做對?」要清理浴室,還有一個成年大人,拖著他八十一歲的身體,這個工作想必更加困難。但有用過溫水便座的人大概可以想像,本來沒有便意,被溫水一沖就有了。現代剛結婚的夫妻,光是看到對方喝完杯子不洗乾淨歸位,就想殺掉枕邊人了,更別說要替他清理糞便和浴室。
後來謝桑堅持送我去等公車,幸好站牌就在社區前方不遠,我上車的時候他還特地交代司機:「到石牌捷運站,謝謝!」並且勉強彎下生病的脊椎,深深一鞠躬。其實他心底是知道搭公車可以多可怕,只是他做好了很多準備,甚至也替我這樣的年輕人準備。
在等公車那短短五分鐘,我們看著晴朗的天空、綠蔭遮蔽的柏油路,他忽然提起:「我以前判過兩次死刑,還要去看處決。」
雖然天氣很熱,但淡水行刑場的氣氛驟然來襲。
謝桑和美智在保險公司擔任律師大半輩子,幾十年來同進同出。然而謝桑最初從事的是法院書記官,後來才丟下這個鐵飯碗,進入民營的保險公司執業。不知道是不是死刑讓他看清了什麼事情,所以用保險這份職業守護還活著的人?謝桑四十多歲的時候,美麗島事件爆發,他挺身為政治受難者辯護,要說動機的話,大概是他想為過去做的事彌補一點什麼。
謝桑言談間常提到對兩個女兒的虧欠,儘管女兒的夫家都在台北,但距離一樣很遠,頂多在忙碌的生活中,六日來幫倆老採買生活用品,便已經焦頭爛額,謝桑說他只是不能原諒小女兒,有次到附近來找人,卻沒來看看媽媽,小女兒說:「反正看了媽媽也不知道。」明明就在台北工作,但去年只回家一次。
這個家庭的傷痕大約也不能全怪別人,謝桑也知道這點,所以他這一生都在贖罪。即使結婚生子,工作到退休,經濟自給自足,有親人和服務員幫忙處理生活事務,但無緣社會的陰影同樣落在他身上,兩老同住,沒緊急的事絕不會打電話給孩子。謝桑說到了他這年紀,聽到同學離世已經不會太傷心了,他們每個月都有同學聚會,女同學大多成了寡婦,以前覺得這種聚會不去不好意思,現在卻非常珍惜,因為這是他少數能跟別人聊天的機會。
從美智的角度來看,或許她是很幸福的,長期照護在其他家庭往往要賠上另一個人的健康和正常心智,通常是媳婦——沒有選擇,不屬於這個原生家庭的成員,或是逃不掉的女兒,但美智很幸運,有謝桑這樣的人在身邊,沒辜負她大半輩子的付出。但謝桑可以這樣照料美智,將來誰要這樣照料他呢?以謝桑的勤學與經驗,應該比任何人都提早看見了無緣的未來,並且早有決心,要獨自承擔這一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