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腰屈膝,或是斜眼睥睨?談近日動保野保爭議中的態度問題
(文中所謂的「野保人」其實僅指近日引發爭議的小部份野保人。為行文順暢,不一再重複「一小部份」。大多數野保專家的耕耘與貢獻絕對是可敬的。)
地質學家宣告地球的地質時代正從「全新世(Holocene)」邁入「人類世(Anthropocene)」。山有多高、河川怎麼流、森林剩多大、礦挖多深、海洋多酸、地表溫度多高、哪些物種已滅絕或正滅絕、生物能否多樣……這一切最決定性的關鍵因素都是人類。人類唯我獨尊的態度、理所當然主宰萬物的支配慾是造成這些悲劇的主要原因。除非人類能夠擺脫斜眼睥睨其他物種的倨傲態度,彎腰屈膝平視與我們共享地球空間的其他生靈,否則談環保、談野保、談動保、甚至談人權,皆是空話。
人類在學習摸索重新與其牠物種共生(conviviality)過程中,流浪動物是否該被排除在外?流浪狗貓不若野生動物一般珍貴稀有,因此常遭野保人劃歸為「不重要」、「低等級」、「可犧牲」、「除非有飼主,這地球『本來』就沒牠一席之地」……。嫌棄狗貓的態度甚至延伸到愛爸愛媽身上,使這些關心愛護狗貓的人連帶地位、階級、價值都被降等。
保護生態如果用的是這樣的態度,其實也就是複製導致「人類世」出現的唯我獨尊、斜眼睥睨的模式而已,註定失敗。從來,喜歡在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間做明顯劃分、區分等級的人,也必然喜歡在人與人之間做明顯劃分、區分等級。 這種態度不僅非野保、動保之福,亦非社會之福。
其實野保人與動保人的「目標」可說100%一致──希望流浪動物數量能夠有效被控制、讓野生動物免於受到流浪族群傷害。至於該採什麼「方法」才能達到這個目標,幾十年下來的經驗使動保人清楚知道,直覺看似有效的方式──收容、送養、撲殺──因速度與規模追不上繁殖速度,效果極差。這是為什麼主打收容的動保團體越來越少,但主打大規模絕育搭配送養的動保團體卻越來越多。
野保人錯過了當初動保圈來來回回好幾回合的辯論討論,初接觸動保就不自知地高姿態重新把當初別人早已討論過、解釋過、辯證過、實做過、評估過的問題拿出來以指導者的姿態咄咄逼人地批評、訕笑、質疑那些揮汗如雨忙著減少流浪動物數量的愛爸愛媽及志工們。
人類過度擴張所造成的問題,要愛媽來負責、要無辜流浪族群犧牲、要已塞爆的收容所第一線工作人員承擔,行為近似尖叫跺腳哭鬧不止的孩子,只想要流浪動物瞬間消失,其他什麼都聽不進去。片面的知識與經驗以及把人分等級動物也分等級的價值觀帶來了反效果,延緩了流浪動物減量的進程,造成對野生動物更大的傷害。
幾十年錯誤流浪動物政策的累積,加上人類居住空間不斷從都市向外擴張,使流浪動物與野生動物棲地越來越高度重疊。被人類排擠到野外的流浪動物傷害到野生動物時,動保人的第一反應是朝「該怎麼同時保護兩者」的方向思考,而野保人則迅速跳到「狗貓的生存權益當然輸給野生動物」、「應立刻禁止餵食」、「餓死也是應該的,這叫生態平衡」這樣的思維方向。一時之間,人對狗貓的不忍之心被酸言酸語描繪成落後的象徵,成了社會進步與生態保護的絆腳石。
「這世界可不是只有狗跟貓呀!」野保人用來展現自己高人一等的這句話,影射愛爸愛馬是「捨得」山羌生命消逝、「捨得」穿山甲生命消逝、「捨得」麝香貓生命消逝的。實際上,動保人蹲低身子在乎動物感受的習慣,與動保人高比例吃素的現象有絕對的關係。他們捨不得的不只是狗貓、山羌、穿山甲,還有牛豬雞鴨魚。光是高比例不吃肉這件事,動保人對野生動物保護所做出的貢獻,便遠超過一邊大啖牛豬雞鴨魚肉一邊大談生態平衡的野保人。
工業化生產方式下,吃肉喝牛奶已被視為毀滅地球最大元兇之一。撇開畜牧業動物排泄物、抗生素、荷爾蒙對空氣河川土壤的污染、水資源的浪費以及去森林化不談,畜牧業光是溫室氣排便居所有類別之冠(18%),遠遠超過所有交通工具──汽車、火車、飛機、輪船──之加總(13%),使地球嚴重暖化並導致物種快速消失。
失去棲地的不光是北極熊與企鵝,連植物都在由低海拔往中海拔移動、中海拔往高海拔移動。知名野保專家、英國衛報專欄作家、「再野化(rewilding)」倡議者George Monbiot早在2002年便以 “Why Vegans Were Right All Along” 一文說明「生態環境」與「食肉」僅能擇一。
動保人不忍傷害動物的同情心、同理心,連帶產生了減緩暖化、挽救野生動物的「副作用」,然而不忍之心卻正是動保人遭野保人戲謔、訕笑、貶低的原因。其實,不論談的是動保還是野保,彎腰屈膝蹲低身子的「態度」才是重點。已經闖下大禍的人類首先該要檢討的是自己,而不是輕易犧牲其他生靈,高高在上指著牠們:你,活!你,死!野保人用「野生vs.寵物」這樣的二分法,說明流浪動物「真的」沒有生活在公共空間的權利,卻只曝露出這種傲慢二分法粗糙、過時、失真的缺陷。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動物至少該區分為「野生(wild)」──如獅子老虎,「馴化 (domesticated)」──如家禽家畜寵物,以及介於二者之間的「半馴化 (liminal)」──如浣熊、松鼠、鴿子、流浪犬貓,這三大類。半馴化動物在相當程度上依賴人類(指食物來源),但卻不為人類掌控擁有。野保人先是使用錯誤、過時、失真的二分法,接著堅持:塞不進這框框的就代表「本不該存在」,人類沙文的粗暴傲慢至此一覽無遺。人類先把狼給餵成了狗,幾萬年後需地孔急的情況下又指著狗說:「你又不是野生的,這兒沒你活的地方!」世間物種任人類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荒謬景象,在近日野保人與動保人的爭辯中被赤裸裸呈現出來。
人對狗貓的不忍之心,與人對山羌的不忍之心,與人對人的不忍之心,是同一種。大至全球氣候、難民、戰爭問題,小至社會分配正義、隨機殺人等治安問題,人類社會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對同理心的壓抑,然而野保人對動保人的不屑與訕笑,所針對的正是人類本能的同情心、同理心。
相較於動保人「氾濫」的不忍之心,野保人聽到立法委員提案禁吃狗貓也怒、聽到學校老師對學生說要愛護流浪動物也怒:「憑什麼狗貓就有免於被人吃的特權?」「世界上動物這麼多,憑什麼只愛護流浪動物?」一時之間,比賽看誰能把愛貓愛狗貶得最低變成了野保人之間的一種贏得掌聲的手法;對不忍之心的嘲笑辱罵被視為是「理性」的表現。
面對「狗貓不被視為食物但牛豬雞鴨被視為食物」這件事,動保人的反應是「向上看齊」:或許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富裕國家人們吃動物,的確不是不能被反省,因此動保人吃素比例高。而野保人的怒似乎來自「怎麼不向下對齊?」「怎麼狗貓有豁免權?」「難道不是人愛吃什麼,什麼就該被拿來當食物嗎?」
對於老師教學生愛護流浪動物的怒,野保人表面上是出於「這世界不是只有狗貓」的高格調、高視野,但如果我們日常生活周遭就多的是來來去去的狗貓,卻沒有來來去去的孔雀跟羊,那麼教導孩子們愛護生活周遭的動物有什麼錯呢?難道非要用展演動物的概念把動物全關進動物園,來對孩子做「生命教育」嗎?學會尊重野生動物是必要的,但透過踐踏貓狗以及踐踏關心貓狗的人來實踐對野生動物的尊重,非但道德上錯了,效果也讓人懷疑。
尊重動物、在意生態環境並不需要搬出什麼大道理,需要的只是丟開人類沙文主義的傲慢、甩開物種歧視的習慣,彎腰屈膝蹲下身子,聽牠們告訴我們該怎麼做而已。然而野保人還是搬出了彼得辛格(Peter Singer)與湯姆雷根(Tom Regan)兩位大師,可惜卻將「動物權」概念通盤錯誤理解錯誤使用,推衍出類似「為了群體,有能的人類介入動物世界殺害個體是動物權的實踐」這樣的謬論。
對於「權」採取這樣的理解與詮釋,只有北韓和中國大陸政府做得到。隨意冠上彼得辛格與湯里根的名字,是對兩位大師極為嚴重的扭曲與誣衊。野保人口口聲聲「生態平衡」,但當人類永遠只會自大妄為用涉及集體殺害的方式,來平衡別人而從來不必反求諸己被平衡,這種態度下的野保,別說完全違反動物權,連究竟能否能被稱作野保都成問題。
講求生態環境的野保人甚至大剌剌提出:「經濟動物既然本來就是為了被食用而誕生,只有吃掉它才能不增加環境負擔」,同時還認同「食用動物已經在飼養過程中得到照料,被飼主彌補了被殺來吃的生命權侵害」這種說法。湯姆雷根並不會同意將自己的名字,與這類主張放在一起;他的名言「我不是為你存在,而你也不是為了我存在(I don’t exist for you, and you don’t exist for me)」,說明沒有任何感知生命該是為了服務(食用、奴役、展演、娛樂)另一群生命而存在、誕生。
社會學家早已發現,人類對其他人類的階級區分及剝削,與其對動物的階級區分及剝削關聯緊密。剝削不是孤立行為,當我們在剝削動物的同時,必然剝削到人類。
在關於桃園新屋動保園簡園長過世的媒體報導中,「北一女」、「台大」、「榜首」的身份,使民眾對於她竟願意去做這份「沒有人要做的工作」格外感佩。我們該去思考的,並不是學歷出身要有多低,做這份工作才「剛好」,而是這不斷安樂健康溫和狗貓,對站在崗位上的人必然造成重大創傷的工作,究竟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同理,上述野保人所認為理所當該被食用的經濟動物,其飼養宰殺過程,亦涉及嚴重的人類對人類的剝削。研究指出,屠宰場工作人員罹患精神疾病、吸毒、酗酒的比例,遠遠高於一般人。換個角度想,若非為了滿足我們的口腹之慾,這社會何需得要有人站在那煉獄般的工作崗位上?人類一切對動物自以為是的剝削與支配,背後都伴隨著人對人的剝削與支配,深深傷害著我們的社會。
沒有野保人寶貴的專業知識,我們的生態環境無法永續。然而還有一個比專業知識更重要的東西,叫作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