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人你來當】危峭間的行山者:雪羊的山林路 | 編輯室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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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人你來當】危峭間的行山者:雪羊的山林路

圖/雪羊提供
圖/雪羊提供

(※ 本文照片由雪羊授權刊登)

雪羊(Oreamnos americanus),是一種分佈於北美洲,可在海拔兩千公尺以上與零下四十度的山域生活的大型動物,全身覆蓋著一層茂密的厚白長毛,並靠著獨特的腳蹄構造,讓雪羊擁有絕佳的防滑抓地力,得以在陡峭的斷岩殘壁間悠哉的覓食;雖然腳下就是深谷。

還有另一種雪羊。

這種「雪羊」經常出沒於台灣海拔三千公尺上的崇山峻嶺,遍布北中南東的山域,以目前資料顯示,台灣百岳中他曾於其中六十八座山岳有現身的紀錄,與前述的雪羊一樣,只是身上批覆的不是白色長毛,而是登山用的專業裝備;而腳上的特殊腳蹄構造,則是登山用鞋,他在天未破曉前起身入山,走在針葉林鋪成的紅地毯,遠處的山峰稜線是最後的終點;只是這樣的終點似乎沒有完結,總是一個接著一個在地圖上等待著他。

他是雪羊,經營「雪羊視界」臉書專頁,是個以攝影傳達台灣山林之美的攝影愛好者,也是書寫書林見聞的作者。更多的時候,他是登山相關新聞標題與內文裡被引述的消息來源——因為攝影,他透視了這塊土地美麗深邃之處;因為紀錄,他走進了山林的歷史光廊;也因為攝影跟記錄,他目擊了山林裡的不正義,因這股好義的熱忱,他開始娓娓述說山林裡的事,那些佔台灣面積78%的事,那些離平地生活很近卻又很遠的事。

——當然,也包含山岳搜救的爭議。

走入山林

在約訪雪羊以前,雖然彼此有合作的關係,但並未見過面。又在更早以前,聽聞幾位山友談起雪羊紛紛對他有個印象,就是體力異於常人,有著「神力」的山野傳說。當天碰到本尊,不禁好奇起這傳說到底是山野奇談,還是真有天生神力?

雪羊倒是很謙虛,自承「一半一半啦」,又問到「一半」是什麼?他說,其實小時候因為氣喘,所以父親帶他到近郊登山,希望藉此鍛鍊體能。從郊山走起,像是台灣杉的種子,悄悄地植入地底,這一走竟停不下腳步,腳下的步道也越走越泥濘;脫離人工棧道踩在原始步道,從一階一階清晰可辨識的階梯變成手腳並用的岩壁攀爬,從郊區的單一林相成循序變化的豐富面貌;也從夏季過曝的蓊鬱,過渡成一片連綿不絕的火紅。這一走,就造訪完六十八座山岳;其中一些更讓他反覆回訪。

奇萊主北、聖稜線、雪山西稜、馬博橫斷、新康橫斷、大鬼湖……這些聽起來像是戶外節目才會出現的地名,都是雪羊腳下的印記。問他,獨攀的夜晚,當魆黑的帷幕降下,一個人孤伶伶的躺在山頂,眺望著滿天星斗感受到的是什麼、會害怕嗎?「是種自在的感覺吧」,他說,就像在自己的房間裡一樣感到自在。「不管是植物或動物,都是生物體系中的成員。而對大自然來說,我也是眾多生物中的一員,同樣是生物,同樣的平等」,「不會害怕」,他說。

雪羊大學就讀的是被多數人標籤為冷門科系的森林系,但對「冷門」的說法他不以為然,他說大眾關心的是「能不能賺大錢」而已。以所學的生態學來說,該學門裡有個重要的概念叫做「Niche」,意思是每個物種在生態體系中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人類亦同——你找到你的位置,發揮你的興趣與專業,那就是你可以對社會產生的貢獻。「冷門科系一直是假議題啊」,他無奈的聳聳肩。

走出山林

離開山林後,雪羊將山林的難以言喻,在粉絲團上透過影像跟文字加以言喻,「原先只是我在大雪山森林遊樂區服役時貼些山上的照片、寫些心情記事,結果獲得不少迴響,後來朋友就建議我開粉絲頁,讓更多喜歡山林與大自然的朋友看見」。結果,這個無心的推坑反而讓雪羊陷入長考,他足足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思考,「到底,粉絲頁要叫做什麼?」

想著想著,役期又過去了大半,他想到自己喜歡動物,生肖屬羊、名字裡也藏了一頭羊,就決定以「羊」作為意象,而他的登山啟蒙則是在大雪山區著名的鳶稍步道,幾番考量後決定取大雪山的「雪」字,以「雪羊」的面目示人(雖然說我比較喜歡大雪羊就是),開啟了另翻縱走的旅程。只是這次攀爬的是虛擬山岳,標高未詳、路線未明,只能模模糊糊的往前行,走到今日,身邊竟也已累積了數萬名熱愛登山、關注生態與欣賞台灣美景的同好。從一個人的行走變成眾人的行走,這令人感到訝異,卻也掩飾不住那股自豪。

在山中的日子就像伸手抓取霧嵐般怎樣也抓不住,那些茵茵草原、銀河與宇宙,總是不敵「時間」這個人類亙古至今最大的敵人;時間到了,雪羊彎下腰重新繫上鞋帶,把禦寒外套的拉鍊拉到頂端,抓起一旁二十五公斤重的登山包,再一次扛上肩頭,向這片山嵐致謝後,以手杖檢閱時光的步伐,返回森林線,逐步降落平面。

像是某種儀式般,費盡千辛萬苦與涉險,一落一步都是生死交關的瞬間,只為了親眼見到、親耳聽到、親身感受到那片壯闊山川、溫度與山中細瑣的動靜。文字是記憶的斷簡殘篇,一幅幅影像則是宛如從時光長河中舀起的一瓢記憶之水,只是記錄有限、記憶有限,而五官的瞬間感受則如飽滿的心靈饗宴不受束縛;在這剎那之間,平地的俗事在這片無限開展的屋脊上,只是腳下一顆絆石。

——然一旦小看這顆絆石,它也可能如風倒木與巨岩般橫亙於隘口,無情地隔絕俗世與山林的通道。

禁閉山林

這顆滾落腳邊的絆石,隨著登山搜救新聞事件的沸騰而越滾越大、越滾越多,腳下一片崩壞,無路可行時,你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另行找路,不然就是親自動手清理。雪羊選擇後者,他決然攀向登山搜救這座新聞活火山,向世人證明,登山不是自私,受困也不是浪費國家資源,登山管理更不應該一味砌磚堆高入山門檻——他質疑媒體對登山活動的污名、挑戰地方政府對山岳的管理,更出席政黨的公聽會,為的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山是屬於人民的,山不該封。

「世界上自詡為民主的國家,不會平白無故祭出封山的政策」,雪羊提到,許多人會以日本富士山為例,反駁富士山也只有七、八月才開放登山,其他時間是禁止攀登的,然而,他澄清,這樣的說法並不正確。「事實上,富士山連管制哨都沒有,大家會只在七、八月上山,是因為只有那陣子山屋才開放,登山客上山才有的吃住」,「由於其他季節不山上都是積雪,你沒有專業技術也上不去」。若還是想在非山屋營業季節上山呢?「可以,沒有人會攔你,但你需要填寫登山計畫書,並遵守相關規定」,他強調這跟台灣政府的「封山」作為在根本上是不同的。

而近幾年來,「雪羊」的名字經常出現在媒體上,從大學生張博崴山難事件、白凜、台灣青年在尼泊爾山區失蹤或是李明翰獨攀受困29天後「奇蹟」生還的報導裡,雪羊在粉絲團的貼文總能引起媒體關注、爭相轉述報導,雖然一方面透過媒體報導讓山岳知識傳播的速度更為迅猛,但另方面也讓他招來一身罵名。諷刺他想紅的,可能只是郊區登山步道等級;罵他自私自利的,則是有如具挑戰性的中級山,尚須留心面對。而多數指責他的砲火則像環繞身邊的高山,不僅地形險峻又充滿不可預測的危機,都等著他一一去回應。

以「登山搜救」來說,雪羊支持搜救付費,但他也說所謂的付費機制應該根據不同的受困情境有不同的標準,如果是缺乏自律的登山客受困,跟做足準備的登山家因意外事件須援救的,他認為之間應有不同的收費機制。

他更支持台灣應該成立專職的山難搜救隊,而非將山域搜救的專業任務發放給消防隊,此外,並建立合理的搜救機制,讓國家可以保障國民的安全外,也降低搜救人員暴露於風險的危機。他舉例說,應規範專職搜救隊的搜救天數限制,待上限一過,家屬需付費委請民間搜救隊,「聽起來很像無情,但台灣不大,如果事前準備充分,設備器材都能發揮作用的話,這樣搜救限制期間夠用了」。他的回答有些令人意外,但這便是風險分攤的體現,政府與人民都需將自己的責任擔負起,而非一味將責任外包,「這樣人民永遠學不會風險自負,失去對災害的警戒心」。

山裡的人

登山活動與日常運動競技相較,可說是非日常的活動體驗,除此,儘管台灣近山靠海,然而在面山與海洋教育上,始終缺乏正確及系統性的知識教育,取而代之的則是以「告誡」或「恐嚇」令你敬而遠之;因此登山戲水成為被發明的禁忌,山海的子民,卻始終畏山懼水,失去冒險活動所帶來的追求卓越的機會。

登山活動的涉險性質,令登山者在一次次的冒險中砥礪心智、自我成長,並且追求個體的完滿,是運動競技所標示的崇高目的。然而,與絕多數運動不同的是,登山活動的危險程度遠高於平地所進行的運動競技,他提醒,每個登山者都必須量力而為。

量力而為如何超越極限、追求顛峰?雪羊認為在進行登山活動時必須為自己留條後路,不要以為你贏得了山,也不要因為這次無法攻頂,心有悔恨而執意前行,「在大自然面前,人類終究是極其微渺的」,他說。

他問我,「有多少登山家最後長眠於山上,又有多少人無法親眼目睹下一座更高聳更美麗的山?」我沒有答案,腦海中一閃而逝的是許多與登山有關的冒險片,但無論劇情是展演精湛的攀登技巧,講求登山隊的友誼互助,或是講述親情間的不能理解到諒解,又或是為拯救同伴而犧牲自我性命的偉大,這些不同冒險敘事的最後,都直指了一個終極命題:人類只是螻蟻,面對自然我們必須謙卑。

謙卑並非懦弱,撤退也亦非缺乏堅持到底的信念,而是讓自己有迴旋的空間,得以於未來再一次看見更巍峨、更美麗的景色。並且,讓那樣的巍峨美麗,有機會再一次烙印在自己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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