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線升影】要相信誰說的故事?《控制》與《恐怖份子》
大衛芬奇的近作《控制》(Gone Girl)是一部精采絕倫的電影,劇情接連大翻轉卻又不會使人感到過於荒謬而出戲,這樣的效果是怎麼達到的?影片本身的敘事提供了一些答案。
在電影分析中,David Bordwell的風格敘事學(Stylish Narrative)可能是最貼近電影且最實用的方法之一,有一點像是把文學批評的新批評學派(New Criticism)用在電影分析中,他所謂的「風格」指的是電影的某些技術,諸如燈光、剪輯、聲音、美術、表演等等,這些技術會在電影中交互影響,自成一個敘事邏輯,憑藉著敘事邏輯作分析,可以找到表面劇情之外的意義。
這樣的觀點能成立是因為大部分的電影都是在說故事,影像本身也會進入說故事的邏輯中。就連看似沒有故事的實驗片,也有一個主題要透過影音(也就是電影的技術)被陳述,於是翻找敘事邏輯,就可以找到底下的主題。
以《控制》為例,「聲音」就在表面劇情之外扮演使觀眾揪心的重要關鍵。
首先,還原本片的故事(事件從頭到尾發生的順序):愛咪與尼克相識於酒會,兩人相戀結婚,婚後頭幾年還算幸福,但隨著失業、外遇兩人關係每況愈下,愛咪展開報復,先是盜刷尼克信用卡、製造被家暴的假象,到了結婚第五週年她留下自己被謀殺的證據後一走了之讓尼克成為嫌疑犯,尼克雇用律師反擊,並在電視訪談重新得到愛咪信任,另一方面,愛咪出走並不順利,不但被搶劫還被初戀男友軟禁,她製造假證據並謀殺初戀男友,回來與尼克扮演假面夫妻。
如何?太過迂迴雜亂且缺乏說服力是吧!
但是,這個過於離奇的「故事」經由結構重整,透過敘事方法,善用「聲音」這個技術,便整個都不一樣了。
這部電影是由尼克的獨白開始,訴說他每次看著老婆,便有劈開她腦袋看看裡頭想法的衝動。由於獨白並非對白,而是對著觀眾的陳述,是主角瞞著劇中人對觀眾私密告白,會產生「真話」的效果。尼克親口告訴觀眾,他有殺妻的衝動,犯案動機便百分百成立。
值得注意的是,尼克對著觀眾說話的「聲音」在本片只有頭尾各出現一次,他與觀眾交心的親密感在第一顆鏡頭後就開始疏遠,隨著劇情進展,各種不利尼克的訊息一一出現,觀眾對尼克的認同感越來越低落,不禁懷疑下列何者為真:他以獨白對觀眾傾訴的殺妻衝動?他在劇中捍衛自己的清白?或是正因為他是殺妻兇手,所以拼命掩飾?
讓尼克更陷入困境的是愛咪的「聲音」。
觀眾對尼克的認同開始鬆動後,愛咪的獨白開始介入。愛咪的獨白比尼克更有力量,第一次入場的畫面是寫日記的手,旁白說:「人們一再一再被告知,婚姻是艱難的。」愛咪的旁白搭配手寫、字跡與日記內容,就敘事的可信度而言,愛咪遠高於尼克。
這部戲能把觀眾耍的團團轉,讓觀眾接受這牽強的故事,最大的功勞便是愛咪的日記體敘事。
在文學史上,早期小說是日記體,作者假扮私密日記的主人,或假裝意外發現一本神秘日記,將第一人稱日記公諸於世,由於沒有人會在日記上對自己說謊,第一人稱敘事者必定是「可信賴的敘事者」,內容必定為真。
愛咪的日記旁白也是「可信賴的敘事者」,尤其搭上畫面,眼見更為憑。
但是隨著文學發展,開始有人挑戰「可信賴的敘事者」。日記中那個誠摯告白的第一人稱扭曲了所見所聞(例如認同奴隸制度的白人必定抱持偏見書寫的日記裡的黑人),或是心機滿檔,刻意讓日記被人看見誤導辦案的罪犯在日記中故意撒謊,那麼最可被信賴的敘事者就反轉成「不可信賴的敘事者」。
這也就是愛咪日記的反撲力道。
從愛咪所言為真,到發現愛咪半真半假,甚至劇情越往後,假的成分越高。例如尼克失業,自暴自棄在家打電動那場戲,愛咪的旁白開頭不久便消失,轉而成為兩人的對話與相處,影像上是尼克看著大電視打電動。由於這場戲以愛咪的旁白開頭,接下來又以一場戲的方式呈現,描述加上範例,尼克失業好吃懶做自甘墮落得到證明,但是劇情發展到後面,證實尼克從未買過大電視,那麼反推回來,這場戲是愛咪的虛構。
愛咪還有什麼敘事可能為假?酒吧外頭雪地中尼克親吻外遇對象,那場戲的燈光畫面雪花極不自然。愛咪自稱因目睹這一幕而決意復仇,可是這一幕真的存在嗎?或者愛咪真正決意復仇的動機是來自於尼克不符她對婚姻的期待與標準?愛咪將婚姻視為戀愛的延長賽,婚後有更高的標準,夫妻關係的失敗使她決心報復,又因尼克在電視訪問的表現而回頭。
若是這樣,尼克只是控制狂愛咪手中的一個玩物。
看起來尼克是故事中最弱勢的一人,但影片最後回到開頭的獨白,尼克對著觀眾私密告白,說他每次看著愛咪的頭顱,就想撬開她的腦袋。殺妻動機再次出現,而且在經歷一連串的可怕遭遇後,殺妻可能是他獲得自由的唯一可能,這個再現且一模一樣的「告白」強度遠高於開場,電影就在此結束。
「聲音」是《控制》這部片的巧妙之處,製造出懸疑、緊張與多次翻轉的效果,但是這樣的風格敘事在台灣電影中早有先作。
1986年,楊德昌推出超越時代的作品《恐怖份子》。與《控制》一樣,電影主要動機來自一位女主角對於庸俗婚姻的不滿,女主角周郁芬是一位小說家,她不但書寫虛構的婚姻也書寫自己的婚姻,並將書名訂為《婚姻紀實》,一部份的劇情成了女主角的虛構,一部份成了電影中當下發生的劇情。楊德昌的電影一向大量使用「畫外音」,例如主角陳述的話語並不是眼前的畫面,有時呼應有時衝突,暗示觀眾不要「眼見為憑」。這個任務在《恐怖份子》中除了女主角的獨白之外,更大的作用是發生在不良少女淑安身上。例如女配角自殺送醫的畫面,旁白是:「來不及了!這世界上只有你最關心我,好難過,我真的好難過,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我已經吃了一瓶安眠藥,沒有開玩笑,我不想活了,活著沒有什麼意思,真的沒有什麼意思。謝謝你,再見再見。」
死前告白搭配上自殺送醫的畫面,理所當然是女配角的遺言,然而這段話的最後幾句卻延續到下一顆鏡頭,淑安打惡作劇電話,她悲戚地說著活著沒有意思謝謝你再見之後漠然掛上電話,接著翻找電話簿隨意撥出一個電話,改操台灣國語說:「喂!找阿得,少囉唆,你不把他給我叫出來,我讓你斷手斷腳。」
「可信賴/不可信賴敘事者」在《恐怖份子》中透過畫外音不斷搬演,讓劇情表面寫實內在虛實交錯,張力累積到了最後,男主角李立中前往警察朋友的宿舍,自述老婆回頭且升官加薪,明顯是一段與事實相反的謊言,恐怖感便油然而生。
這個藉由聲音表現出「可信賴/不可信賴敘事者」的風格敘事帶給《恐怖份子》三種可能結局:男主角李立中殺上司殺情敵、李立中沒有復仇只在警察宿舍頹然自殺、一切都只是小說家周郁芬的小說內容。
與《恐怖份子》不同的是,《控制》以兇殺推理懸疑為包裝,有非常精準的類型片節奏,利用聲音把可信賴的敘事者的額度做到最大後即刻翻轉,像是緩緩上升到最高點的自由落體;而《恐怖份子》的預算與拍攝年代的技術與好萊塢電影有天地之別,但以「聲音」這一項風格敘事所開創出來的藝術性、故事深度、虛實交錯的複雜程度,就算在當代也依舊是經典,中影第一批數位修復重新出版的DVD就選了《恐怖份子》。
更難得的是,這麼高水準的作品來自28年前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