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線升影】暢銷「金句書」的神秘現象

接連幾位作家來訴苦，對於出版界無限探底大崩盤與文學書徹底敗給自拍風格的「金句書」感到擔憂，不過由於小說已死、台灣電影已死、出版已死這樣的論調從小聽到大，耳朵麻痺心裡沒有反應，原本只覺得市場應該有各種多元的產品給各種不同取向的客群看，沒有任何人是一開始就讀嚴肅艱深的純文學作品，閱讀品味的養成必然是從最簡單通俗的作品入門，但是最近終於在意外之下讀到了幾本超級暢銷的金句書，內容貧乏的程度徹底出乎意料。

好吧！就來談談這個看似神秘的現象。

勵志文學在全世界向來歷久不衰，面對艱難的生活，任何人都需要一點鼓勵，台灣當然也不例外，從王鼎鈞的人生三書、暢銷一時的《心靈雞湯》系列，到劉墉或吳淡如的兩性書籍，甚至是更心靈一點的，林清玄的菩提系列與紀伯崙的《先知》，上述的勵志文學在文學性上有高低之分，但其中確實也有雋永可讀、深具啟發性的人生觀點，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便是藉由一小段故事，走一遭人物的經歷。

就連古希臘時期的《伊索寓言》也是將人生大道裡藏在以動物為主角的故事中，讓聽眾先抽離自我的偏執，去看遠不同於自己的動物之間的爭執，最後作者才揭示人生哲理，讓讀者從故事中的動物看到自己。

勵志文學能夠激勵人心是有一個公式的，先讓讀者跳脫自己身處環境的壓力與困境，去看一個第三人的故事，再從這個陌生人的故事中找到面對自己問題的方向或答案。

換句話說，雖然勵志文學的作者常常在文章的最後，將作者觀點以濃縮而精緻的文字寫成一句格言錦句做結，那是整篇文章的文眼，最後落款的華麗金句，但若沒有前面那個動人的故事，金句也不過是一句藉由象徵、排比或對仗寫出來的修辭練習，空泛而薄弱。

令人詫異的是，如今市面上蔚為暢銷主流的勵志金句書，居然是割掉了上述的人生故事，只以格言堆疊。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諄諄教誨」這四個字若去掉了讓人身歷其境走一遭的故事，趨近於不討喜的「說教」。

那麼，金句書為何暢銷？

棘手的是，單就文本來討論，金句書是很難分析的。德國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有一篇知名的文章〈譯者的任務〉，該文玄妙晦澀，包含猶太教神學、切線、微分等學科內容，其中一項主張是認為越能夠被翻譯（或詮釋）的文本，並不是內容簡單的文本，而是意義複雜的文本。金句書的意義空泛就是金句書難以被討論的主因，金句書缺乏文學性，使得文學理論難以入場，意義單一的淺薄內容也使得敘事學沒有討論空間。

但是若比較金句書與傳統勵志書的差異，則出現另一種可能。首先，若是勵志文學的公式依舊成立，那麼金句書被閹割掉的那個「故事」去了哪裡？單就文字而論可能難以理解，但若將影像放入語意分析中，則這些金句書近乎寫真集般的作者自拍、逆光風景、LOMO風格的照片便是這個新品種的勵志文學中的「故事」。

故事並未被閹割，而是被轉化了，是以一個英俊、朝氣的人物搭配文青風格的照片，以「形象」取代了「故事」。在台灣大大暢銷的金句書講的是「作者形象」的故事，於是一張照片就足以落款金句，傳統的人生故事都顯多餘，一張作者側臉低頭微笑逆光壯遊照就足夠。將分析轉到畫面上，這些作者形象陳述的故事便是：年輕、英俊、朝氣、冒險、赤子之心。

這樣的形象搭配上闡述人生哲理的金句，則台灣讀者瘋狂著迷於金句書的現象，也許可解讀為台灣讀者是願意傾聽一位「具有赤子之心冒險精神的英俊年輕人」講「深具智慧的人生哲理」。

奇怪的是，上述引號前後是不對等的邏輯，「具有赤子之心冒險精神的英俊年輕人」講出來的應該是「過於天真不懂人情世故的謬論」，而「深具智慧的人生哲理」應該是出自「生命充滿滄桑的老人」。而我們也真的可以在市場上看到以「生命充滿滄桑的老人」為主要形象的暢銷金句書，且早已暢銷十多年，證嚴法師的《靜思語》系列便是。

難道，金句書的暢銷只是另一種偶像派產品的概念嗎？在唱片界，偶像可以靠美色搭配熱舞與旋律簡單的歌曲出唱片，這樣的商品已經成功地轉化到文學領域了嗎？

我不禁回想起學生時期曾有一度劉墉等人的勵志書籍大暢銷，學校班班團購人手一本，老師同學下課時間人人閱讀劃重點，且重點都不是劃在故事上，而是劃在金句上，同學還特地買了灑金箔噴香水的精美筆記本，央請班上字跡最美的同學以鋼筆抄錄勵志書籍上的金句，然後每逢挫折便拿出來朗誦激勵自己，儼然聖經。想當然，這些同學勵志又勵志，日後並沒有好發展。

生命很殘酷，如果你的漫長人生可以被一句十秒唸完的格言代替，那你的生命就會跟一句話一樣稀薄，那十秒鐘以外的生命便是多餘。（請注意這也是一句金句）

人生的複雜不是一句話可以涵蓋，格言金句將一切過度簡化，提供的常常不是精闢的見解，而是狹隘的觀點。（請注意這句話也是過度簡化的金句）

國文教育也具有催化作用，《論語》不就是一本金句大全嗎？但如今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人類經歷過各種解放打壓再解放以及文化上的崩毀建立再崩毀，以當今的觀點，《論語》確實過度簡化了人類社會的複雜度。

甚至金句有一般人沒有意識到的可怕作用，被霸凌的小孩的書桌案頭貼著的，常常是強調「忍讓」、「自我檢討」的格言，他們之所以找不到出口，有一大部分的壓力是來自「忍一時風平浪靜」或「為什麼大家要欺負你，是不是你有問題？」這樣的價值觀。

不要把自己複雜的人生讓給一段簡單的金句，尤其它經常只是作者吃飯遛狗大便間想出來的文字修辭，內容空泛虛無。

判斷金句是否空泛虛無的方式很簡單，把關鍵字換成「大便」之類的詞看通不通就知道。

例如：

在愛情的世界中，我們不是愛就是被愛。

在排泄的世界中，我們不是烙賽就是便祕。

藝術是一種身體與內在的溝通。

排便是一種身體與內在的溝通。

蹲下，傾聽這片土地，這片母親的土地，她會引導你回到初心。

用力，排出這條宿便，這條牛排的宿便，她會引導你脫離便祕。

除了金句書的作者專職寫金句之外，這種空泛金句可能出自任何一個充滿大智慧的人口中，因為被截頭去尾拿出來，沒有前後文被去脈絡，而就如同前面所述，前後文的故事才是勵志文學中最重要的部分，因為它提供我們從他人生命去反省自我的可能。

以下附送亂七八糟的金句仿作。

〈真^_^蔥蛋愛與愁〉

愛在謊言中飄搖，夢在現實中墜落，如果沒有戳破蛋黃的勇氣，怎麼會有吃下白飯的能力？

過了汐止，就到了社后，下一站或許是不理。

如果愛已然逝去，就莫再追尋愛的意義，他在淡水河上搖曳，你在琵卓河畔哭泣。

〈生命的風景〉

每個人都有兩隻眼睛，一隻左眼，一隻右眼，左眼可以看到左邊的風景，右眼可以看到右邊的風景，但是如果你將左眼轉向右邊，將右眼轉向左邊，你就可以看到另一邊的風景。要知道，世界不是只有左邊與右邊，還有中間，當你只看著中間，就會忘了左右邊，但是當你分別看著左右邊，合起來就有了中間。每個人都是左眼在左邊，右眼在右邊，如果有天，你的左眼受傷，你的左眼就會留下傷痕，你眼前的左邊風景也會變得比較刺眼，但所有的傷痕都有痊癒的一天，也許在你察覺之前，你左眼的傷痕就已經不在了。那麼，你會懷念你以前的右眼嗎？那個你左眼受傷時期的右眼，是不是看到的不只是右邊的風景，有時候還要看左眼的風景呢？然後那些眼淚呢？那些左眼該流的眼淚，是否也分攤給了無辜的右眼呢？人生，有時，就是這麼大小眼，不是嗎？

〈仿・愛與寂寞〉

寂寞是使用人生浣腸後的便秘，所有的堅持與姿態，往往在一瞬間崩潰。

排出體外的糞便，是無法回頭的依戀，便便與你終須一別，它奔向馬桶，你踏上歸途。

每一段戀情，都必須經歷生鮮到熟食的階段，入口時的香甜，最終成為排泄時的惡臭，但深情過後，請沖水，莫低頭，別吃屎。

祝大家閱讀金句與用餐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