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時間的她:另一個視角下的民生社區
不知台北民生社區在人們眼中是什麼模樣?
在我眼中,她的每一個街廓都是故事,時間走過,留下印記。故事裡,有人,有國家,有生活。
儘管並非民生社區的主幹道,但富錦街在近年飄出各式咖啡香後,真正成為日式與歐式生活品味消費的主舞台。一早,住民便可在此小道上遇見日本、韓國、香港來的旅人,漫走菩提樹的林蔭下,尋找與此行旅程氣氛相襯的咖啡館。
然而,無論是富錦街本身或民生社區於60年代後的規劃所營造的田園城市氣氛,這個小區還有另一張臉,另一段過往。
故事可以自80年前,1936年日本統治下的台北州松山庄說起。
松山飛行場與台北大轟炸
日本時代的民生社區原屬台北州松山庄,鄰近基隆河河畔。河岸松山這一側,原是平埔族凱達格蘭族下一支,塔塔悠社的生活地帶。因此,亦有「下塔悠」一稱號。現在,民生社區沿著民生東路一路往東走到底,沿著河岸堤防的道路便以此族命名,稱為塔悠路。
自清代泉州人進入下塔悠一帶後,隨著基隆河豐沛的水量,松山庄都是農田。此景一直到戰後初期,仍是此區的主要地景。
一直到1930年代,實質軍備擴張時期的日本帝國為了提升殖民地軍備與商貿能力,日本總督府於1932年選定下塔悠一帶,興建台北飛行場,又稱松山飛行場;並於1936年,也就是台灣正式進入皇民化階段那年落成。
自此,松山飛行場引領台灣正式進入全球航空競逐賽中。當時,台北與沖繩那霸,乃至九州福岡的「國內」班機固定每週數班。國際航班方面,東亞有飛往河內,曼谷一帶;遠航則有德國漢莎航空行經松山,最終抵達東京的航班。
然而,飛行場仍負有為大日本帝國軍備服務的任務。特別是,機場落成的同一年,台灣總督府再度由文官執政轉為武官掌權,廣島出身的小林躋造正式就任。
人們隱隱嗅到了戰爭的氣味。
1937年八月盛夏,日本正式對中國宣戰。駐紮於松山飛行場的鹿屋海軍航空隊(かのやかいぐんこうくうたい)派遣18架九六式陸上轟炸機飛往中國南京、杭州一帶轟炸。1當時,日本稱其為「九六陸攻」。
這一役,因最終18架飛機有15架成功返航回到台灣,成為日本國內非常重要的對中戰爭的強心丸。而台北松山飛行場也因而正式成為「軍」,「民」兩用的機場;正式進入大日本帝國對太平洋戰爭的軍備視野。
換句話說,松山飛行場變相成為敵人的目標。
1938年2月,為了反噬大日本帝國一回,中華民國政府與蘇聯聯合對松山飛行場發動攻擊:松山空襲。那一役刷下了初期中國對日抗戰亮眼的一頁。經半日的空襲後,因日軍來不及反應,松山飛行場遭徹底癱瘓。
而至戰爭尾聲,1945年,美軍投入太平洋戰爭後,於5月31日發動台北截至目前為止遭遇最嚴重的「台北大空襲」。當時,早已躍居日本帝國重點軍事基地之一的松山飛行場再次成為敵軍轟炸標的物。
這一場空襲再一次摧毀松山飛行場的軍備,松山飛行場也幾乎於日本太平洋戰爭任務中退席。等到它再一次與另一個國家面會時,已是終戰後改名為國民政府的「台北航空站」,並於1949年正式迎接蔣介石與國民政府撤退至台灣。
那些孱弱的身影:台北臨時戰俘營
在太平洋戰爭期間,日本帝國自1942年起,將大量自南洋俘虜的盟軍引渡至台灣,並蓋起一座一座戰俘營,最北由金瓜石戰俘營(日文:金瓜石米英捕虜勞役所)至最南高雄戰俘營,共計14座戰俘營。2俘虜主要來自美國,英國與澳洲,其餘尚有紐西蘭,南非與加拿大等國。
而今日民生社區的民生國中,也就是位處新東街,今日草埔市場一帶,曾於終戰時為了讓盟軍順利接回俘虜而成立「台北臨時戰俘營」,設置收容處與醫院進行戰俘診療工作。
根據當時執行戰俘遣返任務的英國軍官Nutter的證言,言語難以表達眼前觸及的戰俘處境。
當船隻進入台灣的港阜時,雲層厚實,下著陰冷的雨。而這只是我接下來目擊悲劇的起點。
戰俘營的處境相當惡劣,半數戰俘已經死亡,而半數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就像是Belsen集中營一樣。這些男子看起來如此沮喪,其中一位海軍甚至因為曾經襲擊日軍而遭囚禁在小小的牢籠內。苦境早已碎裂一地。
在帶走這群戰俘同胞走的那幾日內,氣氛相當緊張。臨時戰俘營屋瓦上的日籍士兵仍全副武裝,我們的軍官們也隨時備著上膛的槍。中間有過零星的擦槍走火,所幸無人傷亡。但雙方都非常緊繃,以致於人們連發笑時的聲音都顯得詭異。
Nutter寫給BBC的證言,只是盟軍於台灣的戰爭經驗中的一景,而民生社區在成為民生社區之前,見證了台灣飛向天際,戰火與終戰的尾聲。無論是軍備,經貿或是戰死之殤,這塊小區成為台北在日本帝國殖民時期,特別是1930年代中期後「殖民地政經地景」的最具體的縮影。
故事尚未停歇。戰後的民生社區時至今日,仍持續有力地呈現國家書寫歷史的主調。
民生社區,一塊嬌小卻豐富的記憶所繫之處
終戰之後,松山飛行場送走了日本人,迎來了國民政府;並改制為台北航空站,持續作為軍民兩用的飛行基地。在桃園機場落成之前,松山機場延續了1930年代以來的命運,作為台灣走向世界航線圖的那扇門。
一直到1964年中央公教住宅成為民生社區的首波城市發展計畫之前,這裡還是下塔悠;在飛行場,空軍基地等設施之外,農田仍是主要風景。而國家的手深得深入。在軍事設施之外,政府亦通過美援,將1960年代美國中產階級社區的想像帶入民生社區。
於此,這座小區開始有了「民生社區」這個名字。
整齊的街廓,四層最多至七層樓的公寓。灰色的外牆搭配菩提樹,榕樹與國家有意識設計的電路地下化與綠地公園。區位與國家政策所致,這裡的住民多為中高階公務人員,華航飛官與常與從事經貿的外商人士。
也因此,那些有品味的小館或是工作室開始進駐社區。過往,在社區的路口敦北一帶,座落著風貌各異的美式酒吧,高級牛排館與咖啡廳。全國第一間麥當勞也大張旗鼓地落腳民生敦北路口。在那個台北人還不怎麼認識美式咖啡與漢堡的年代,民生社區因特殊的歷史脈絡,受惠於國民政府與美國曾經交握的手,早已擁有別於往昔農田風貌的階級品味。
國家的手一直都在。除了地景規劃,蔣介石將初等中學教育納入國民教育那年(1968年),在民生社區設置了介壽國中。取其表面意義,祝賀蔣介石壽比南山。隔年,原台北臨時戰俘營遺址改制為民生國中。
所幸,小區日常並不至於如此單調。她還是有貼近土地的模樣。在靠近往昔下塔悠區河岸一帶的撫遠街延伸至新東街一帶,早期多是因地利之便自基隆遷移至台北的移民。這一帶的建築不同於聯合二村或公教住宅的建築計畫,各式鐵窗與帶點不協調性的建物為棋盤式巷弄內引出些許人味。
加上鄰近的草埔市場,清晨六點便開始的菜販叫賣聲與早起上學的小學幼童,在這裡,從清晨6點至深夜11點,你吃得到民生社區核心一帶吃不到的小食。蚵嗲,炸地瓜,老闆特調醬汁的乾麵,傳了兩代的乾滷味,來自高雄賣了30年餘的蒸肉圓,以及台南來的鵝肉。草埔市場一帶,用食物串起住民來去之間,移動人生的故事。誰家孩子考上了什麼學校,高升了什麼官,與哪個人家嫁娶從來都不是秘密。社區內老一輩的總說,去市場走一圈,露個臉,讓大家知道自己安好,也看看一切是否是否如常。
而此刻路過的人們也或許想像不到,當年,這附近曾是劍拔駑張的臨時戰俘營。
而這或許才是民生社區真正的日常。近年於富錦街一帶興起的文創品味小店,在往昔是繡學號,或是賣乾麵,饅頭,漫畫或童玩的小店。人事更迭,彷彿,民生社區是自己在時代中堅持站在浪頭上,不願落後於誰。
而關於這個仍舊美麗的社區,其實已是這座城市的記憶所繫之處。在咖啡香與閒適的步調之外,關於民生社區的過去,還等待著人們一同發現,拾起往昔。(延伸:走向過去我們追討誰的青春?初探文化部「再造歷史現場計畫」)
至少,我們得記起自飛行場設立那年算起,已年屆80歲的老地方是怎麼走過這段時間,而非讓時間就這麼走過她。
- 鹿屋海軍航空隊成立於1936年4月,並於隔年7月正式編入大日本帝國第一聯合航空隊。於1937年8月正式前往台灣。1940年,鹿野航空隊正式配有零式戰機,並於同年12月8日參與襲擊珍珠港任務。最終,該航空隊於1944年7月10日廢止。
- 關於台灣的戰俘營,目前在金瓜石戰俘營遺址設有終戰和平紀念公園,並設置刻有523位姓名的盟軍俘虜紀念碑最具規模。其餘戰俘營部分如台北戰俘營,白河戰俘營等已設置紀念碑,但多年久失修或原有建築早已消失。目前台灣政府尚未有關於戰俘營保存或紀念的明確整體規劃。終戰後的在台戰俘遣返計畫是自1945年9月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