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哲專訪三】附加刑成返台最終考驗,自由前重回軟禁酷刑
▍第二篇:
編按:
李明哲在湖南赤山監獄關押四年多後,在返台前遭國安單位警告,將可能遭遇「附加刑」而無法回台。李明哲出事不久後,也有一名台灣人李孟居在中國被判刑一年十個月,服刑完畢原本應於2021年回台,最後卻以附加刑,也就是「褫奪公權二年」阻礙回家的道路。
另外,與一般對中國政治犯的形象不同的是,李明哲在訪談期間精神狀況良好,論述思路清晰,毫無病態頹靡之感,他認為這與他太太凈瑜為他所做的救援有關。他也在專訪時強調,他的遭遇無法套用在其他政治犯身上,比如他沒有遭到肢體暴力刑求,與凈瑜高調救夫施壓有高度相關,但與其他可以看到的政治犯,例如像最為知名的劉曉波相比,外傳連獄中飲食都可能奪命的狀況,不可等視待之。
回台後對於統獨立場不同的人對他從事中國人權的看法,李明哲認為,他是在做一件具有世界普世價值的工作,並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與信念希望傳達。
附加刑箝制出獄自由,能返台灣成未知
我出獄前一個月,長沙市的國安局曾經來監獄跟我談,他說:「依照中國的法律規定,你可能出獄以後,暫時沒辦法回台灣,他說我還有兩年附加刑未執行」。那我當時是很明白地說,如果你們中國政府是把台灣人當作中國人來看待的話,台灣人刑滿釋放回台灣,應該不是出國吧?如果你因為我還有這個附加刑,不讓我出國的話,表示你中國政府承認台灣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把我當成外國人。如果你把我當外國人的話,那你就多關我兩年,你就多把我留在中國兩年,我是這樣回答。
在赤山監獄的最後
我在赤山監獄待了四年多,四年多大概二、三個月吧。在前三年,他對我的管理是相對比較寬鬆一點,所謂寬鬆是和最後一年相比。當時其他監區的犯人是可以跟我講話的,雖然跟我講話之後,也會被監區警察叫去問話說,但起碼其他犯人是可以跟我講話的。當時我所在的監區有多休息一天,到最後一年的時候,他把我換到我們整個赤山監獄最輕鬆的一個監區,但一週並沒有多休息一天,而且他禁止所有犯人跟我講話,跟我講話的犯人會被關禁閉,這在監獄是很嚴重的處罰。
在赤山監獄,大概是每四個人是一個組,他們叫「互監組」。除了這三、四個,跟我同一個互監組的人,可以跟我講話,其他人是不可以跟我講話的,跟我講話就會被監獄做很嚴厲的處分。我知道是有兩、三個人因此被處罰。這個其實等同對我進行精神上的虐待。就是他也不讓其他犯人跟我講話。那到最後一個月,他大概怕我回去的時候看起來比過去瘦太多,因為我在監獄時候曾經瘦了大概三十幾公斤,他大概怕我回去太難看,就把我調到醫院去。出去一次隔離14天,我出去外診了兩次,就用這個理由把我一直隔離在監獄的醫院裡面。
那是一個很小的空間,有兩個人陪著我,我們三個人平常只有早、中、晚,可以出去外刷牙、洗臉、洗澡,其他的時間都在那個小房間裡,包括上廁所。都在小房間裡面。那當然完全不用勞動,但是完全和其他犯人隔離開。
當時並不知道我會出獄,我知道我會被放出獄,但是就像我剛剛講的就是這個我在出獄前,長沙的國安局就來威脅我,就說可能不能讓我馬上回台灣。所以我心裡一直想,我是確信我可以出獄,但是否能夠回到台灣?我是無法確定。一直到大概出獄前三天才確定出獄能回台灣。為什麼確定,就是因為他們來問我的名字的這個拼音,他們說要幫我訂機票回台灣,包括他們要把我太太寄給我的一些書幫我寄回台灣,那個時候我才比較確認,我出獄後可以回到台灣,大概在出獄前三天,包括我妻子,這也是在後來我回來有跟我妻子做比對,我妻子也是在那個時候,透過媒體,就是中國的國台辦發表聲明說,會讓我這個刑滿後直接回台灣,所以是差不多是這個時間。
人權工作使命,讓我保有自由心智回台
我們都知道,中國政府在關押政治犯時,常常是拒絕家屬探視的,甚至幾年不讓家屬探視,像是王全璋、高智晟都是幾年沒有辦法家屬探視。但是在2018年3月26日,我太太獲准來赤山監獄探視我,那探視是很有幫助的。因為透過探視,我太太可以把外界的訊息告訴我,也可以把她做的國際救援告訴我。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因為當我知道,我講的話可以透過我太太向外界傳播的時候,我的身分就不再是一個囚犯,其實我在監獄也可以做我原來的人權工作。而做什麼呢?就是把中國監獄長期的獄政問題,透過我太太向外界反應。我覺得這對我的自由心智的保護是有很大的幫助的,讓我可以保有對自由、民主、人權價值的信仰。算是對我在監獄處遇最大的幫助。
比方說,中國的監獄法是規定監獄的犯人一天工作八小時,每個禮拜要有一天休息日,一天教育日,這是中國法律規定的,但是我所在的赤山監獄完全不照這個法律來做事。我們一天工作時間長達12、13個小時,甚至有的時候到14個小時。那一年除了過年休息四天以外,完全沒有休息時間,甚至每一個禮拜有一天的教育日,是不用出去做工的,也常常被剝奪拿來加班。
當時赤山監獄對我太太把中國監獄的狀況向外界披露是非常不滿的,但因為我所講的都是事實,所以監獄並沒有辦法處罰我,但卻在2019年1月,正式禁止我太太來監獄探視我。國際救援持續施壓以後,2019年4月22號,我太太再次獲准來中國監獄探視我,並持續獲得探視直到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發生為止。後來因為疫情,湖南所有監獄都不開放探視,那個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赤山監獄一共有九個監區,當時因為我太太不斷把監獄的真實狀況向外界透露,最後監獄在壓力之下,他在我所在的七監區,正式推動一個禮拜休息一天。但這並不是監獄給的特權,雖然監獄的警察當做恩惠,說是給予的特權,但是事實上他只是依法行政。因為這些國際救援造成的剛剛這些我在監獄處遇的改善,所以在監獄裡面我的自由心智能夠得到保護,我還是能夠做我的人權工作,最重要的是,它可以讓我順利像個人一樣的回來。
我們都知道很多中國的政治犯出獄,他的精神狀況其實都很差,沒有辦法繼續做原來的人權工作,那我在出獄以後,我可以繼續做一個人權工作者,心智也有受到大的影響,其實都是靠國際救援的壓力,所以我必須要把這個國際救援跟我所受的待遇說清楚。我最近在感謝很多台灣NGO團體的行程當中,我都不斷地提及國際救援對我的重要性,是因為我回到台灣以後,看了一些網路上面,對我案子的國際救援有一些錯誤的認知,有些批評者常常說一句話:你看你們做的國際救援其實沒有一點用處,李明哲還是關了五年才回來。但是我要講的是,這個看法是錯誤的,因為國際救援在進行,所以我才能夠健康地回來,而且我在監獄的過程當中,我可以繼續做我的人權工作,對於中國獄友是幫助很大的。
本來監獄說這個李明哲是一個敏感人物,是一個壞人,你們不要跟他講話,但是因為監獄很多犯人都會覺得奇怪,為什麼只有我所在的監區一星期可以多休息一天,其他監區沒有,因為問的人太多,最後警察被逼得沒有辦法,只好透過一些管道對外說,是因為李明哲的太太在做國際救援,給了監獄一些壓力、給了監獄一些麻煩,所以才在李明哲所在監區「依法行政」。那讓很多犯人都會對我覺得好奇,到底我是做了什麼事才進監獄的?也對我會產生了興趣,因為我讓大家、讓我們監區有比較好的待遇,結果獄友一直過來跟我聊天。
在這聊天的過程當中,我其實可以把我對政治人權的看法和其他監獄的朋友分享,這對民主自由人權價值的傳播也是有幫助的。我也讓他們知道,透過個人的努力,對於現狀是有改變的可能性的。所以其實赤山監獄的獄友,對我是非常友善的,我跟他們很多人也變成了朋友,因為有了這些國際救援,我才可以做這樣事情。我的心智也可以保持正常。也因為這些國際救援,我有了公開的審判,我的身分得到了確認,中國政府不能用嫖娼、不能用間諜的罪名來抹黑我,也讓我的身分得到確認。
所以雖然我是關了五年才回來,但是我可以在五年之後像個正常的人一樣回來台灣,其實都是國際救援的功勞,所以我必須要跟很多參與救援我的NGO團體,跟很多我的朋友作見證,你們做的國際救援對我來說非常有效,這個是我會特別強調國際救援的原因。
五年不見家鄉,對台灣的改變陌生需要適應
需要調適的就是對台灣社會有些陌生,因為在我被中國監禁的五年,在中國的監獄,我會看到很多世界的新聞,包括中國的新聞,所以我對世界的新聞,我是完全不會陌生,完全銜接。但是對自己國家台灣的事情,我是相對比較陌生,因為中國媒體報導台灣的資訊非常少,比方說,我現在到便利商店去買東西,付完錢,他問我要不要載具?我愣一下,我不知道載具是什麼東西;去提款機領錢,我才知道台灣也已經很進步了,就是可以完全不用提款卡,用手機就可以領錢。我覺得那些事情我還慢慢地在習慣中。
「你不是統派,你是被統派」
中國對我們台灣來說,就是時時刻刻可能用武力想要併吞台灣的敵國,對於我們的敵人我們不能不花時間了解。而且我認為人權是普世價值,我覺得台灣人應該關心中國的人權,但關心的角度是把這些議題內化,內化成我們台灣自己的事情。就是我們要看到中國的人權的問題,把這些問題對、我們自己台灣同胞做訴求,我們要拒絕中國對台灣的任何統戰訴求,因為中國是一個完全沒有法治、人權、民主、自由觀念國家。
我認為台灣支持獨派的選民,應該多關心中國的人權。而在台灣如果你是支持兩岸統一的統派,那我認為你更應該關心中國的人權。因為你應該希望跟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的地方統一,這對台灣是比較有保障的。所以我認為是台灣支持兩岸統一的民眾更應該關心中國的人權。如果你對中國人權絲毫不關心的話,難道你只是因為民族主義就無條件的支持統一?那不就是支持一國兩制了?那我就認為,你不是統派了,你只是被統派,支持被中國共產黨獨裁統治的被統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