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狗的健康檢查：生命怎能成為買斷和保固的商品

「我想確認我剛買的小狗是健康的。」

女人的聲音幽幽在電話另一頭響起，她說剛帶一隻小狗回家，想確認狗狗的健康狀況。

「想請問醫生⋯⋯健康檢查有哪些項目？」

理學檢查，聽診觸診視診問診之外，就是病毒相關的傳染病快篩，如果還想要加，就是影像學的X光超音波，以及血液學的檢驗⋯⋯幸虧一早不忙，我詳細地說明這一連串的檢查後，電話那頭卻迎來不尋常的停頓。

「想請問……如果……檢查結果都正常，這隻小狗就確定是一隻健康的小狗嗎？」

如果檢查結果都正常，那狗狗就是健康正常的小狗，沒錯呀，一邊這樣講著，一邊我自己也覺得是不是哪裡有些奇怪？——也許是臉上的神色有些遲疑，從頭到尾都看著我接電話、在一旁泡咖啡的老闆皺起眉頭，將電話接了過去，轉身到隔壁診間和那女人講了許久許久。

掛上電話的時候，老闆指著牆上的月曆。

「暑假到了，差不多就是這個季節。這個飼主每年都會買一隻小狗……然後打來約診，最後會因為沒有辦法確認狗是不是『健康』，又再度消失。已經這樣好多年了！」

接著嘆了一口氣，跟我說了曾經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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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索德是健康的狗狗嗎？」

那隻溫馴乖巧的哈士奇幼犬，坐在略帶愁容的女人懷中，同時凝望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還有她的牠。初次見面的場景很是普通，初飼養動物的飼主帶幼犬來做例行性的健康檢查，這樣的門診在醫療上普通得毫無記憶點，卻有著治癒人心的力量。

沒有人不喜歡摸摸抱抱一隻充滿活力的小狗。

狗很可愛，幼獸本就惹人憐愛，擁有稚嫩脆弱的外表，即使獸醫師為了檢查，總是做一些讓牠們不喜歡的動作，諸如掀嘴皮、抓肚子、量肛溫，生來就懂得討人喜歡的狗，通常也只是嗚嗚求饒，或者嘗試舔拭討饒。

剛被買回家不到半天的小狗，眼珠發亮，體溫正常，活力十足，聽診觸診完美過關。

「牠看起來很不錯唷！回家這幾天，還是要多注意精神食慾大小便。」

我如是交代，在健康檢查表上批示結果，女人接過那張紙，宛如接過聖旨一般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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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天，女人與狗再度出現，還多了一個面色嚴肅的男人。

「牠回家後食慾很好，不過今天又吐了，還有點拉肚子！」

這對夫妻不是養狗新手，他們說，自己是養過不少狗的愛狗人士，只是搬來新的城市，因為忙於工作和其他，直到現在才有空迎接新的動物夥伴。牠沒有發燒，仍是那樣熱切的回應周遭的一切，雖然犬舍已給小狗打過疫苗，以防萬一，還是安排了傳染病快篩的結果——陰性，我鬆了一口氣，但仍然對兩夫妻耳提面命：

「幼犬比較脆弱一些，尤其牠只打過一劑疫苗……雖然目前檢查結果是陰性，但急性期有可能驗出偽陽性，這兩天要密切注意牠的狀況，如果還是吐跟拉，要儘早回診。」

兩人肅穆地看著我聆聽指示，小狗在飼主膝頭，直挺挺的坐著，甚至搖著尾巴，彷彿回應聽不懂的人話。像這樣的病例，依慣例在行事曆上設定了追蹤提醒，兩天，如果這兩天狀況不錯，這個病例大概就可以結案了吧？兩人一狗離去的身影，恰好映照著傍晚的斜陽，回家的車陣擠得水洩不通，人類的影子拖得極長，暮色一下吞噬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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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一息。再一次見到這隻狗，我心裡浮現的是這四個字，因為太難過，所以腦中胡思亂想著試圖抽離這個情境，試圖做好手邊的事，那一刻，我覺得這成語形容的真傳神，因為牠給我的感覺正是如此。

「牠狀況不太好呀……」

我一邊講解著血液檢查報告，一邊閃避著女人深深的黑眼圈，還有臉面上殘留的淚痕。病毒性疾病，是很難有特效藥的，就是支持療法，支持療法像養一株植物，給足陽光空氣水，控制溫度濕度，然後等待它發芽。只是盆栽枯死，人類也不會像狗狗死去那樣哭死。植物和動物，畢竟還是有根本上的不同。

男飼主從包包裡掏出了一份文件，是花錢購買索德時獲得的買賣契約。帶牠回家要付出的代價是五萬六千元，四天前購入，上面確實記載如果狗狗罹患傳染性疾病會負責退還，不過，保固期限僅限三天。男人無助的擁著妻子，同時哀求我救救這隻狗，轉過頭對著電話那頭憤怒咆哮。醫生，你可以幫我跟他說嗎？

我放下手裡的針筒和藥劑，拿起電話，和那一頭的商人對話。對，牠快篩陽性，犬小病毒的快篩準確率很高，嗯，潛伏期是五到七天，所以第一天沒有驗到很正常。那一頭的人發出嗤笑，這個「潛伏期的說法」他「不能接受」，醫藥費他不會負擔，過了保固也不可能換一隻健康的狗給這對夫妻。就算他願意換，女人大概也無法接受，畢竟不是一台車，換個性能規格一樣替代手邊的瑕疵品就好了呀。

治療索德的費用是購買索德的一半。作為獸醫，我比販售寵物的商人更加無能，連半點保固都無能提供。盡力救治之餘，牠還是可能隨時離去……生命要怎麼買斷和保固？至今我還學不懂。在飼主的同意下，我們用了所有能給予的治療，看著索德從癱軟到稍微恢復精神，一天、兩天、三天……第三天清晨，早上正準備給牠打針的時候，發現牠動也不動，身體還有微微的溫度，留下一小攤褐色、不知是吐還是拉的液體。

我們從死亡的屍體上採集了糞便，打算送病毒檢驗，因為商家說，快篩結果他是不會承認的。女飼主哭到沒有辦法出門，前來處理剩餘事宜的只有男飼主。她非常難過——男飼主告訴我，他們因為人工受孕一直失敗，才終於決定養這隻狗。

這是他們結婚後養的第一個生命，非常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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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就這樣死了嗎！？飼主有生氣嗎？」

故事讓我很震驚，也不知道如果是自己遇上這樣的事情該怎麼處理好。

「飼主沒怎麼樣，只是傷心難過。我們最後提供了PCR診斷（病毒核酸檢測）的報告給賣狗的商家，最後結局也是不了了之，律師說打官司更花錢，可能也得不到結果。」

咖啡已經失去了溫度，微微的焦苦味正在發酵。

「所以，你如果再接到她的電話，不要那樣回答。我們是獸醫師，但我們不能保證誰是健康的。健康不是一種單純的祝福，更多時候是一種有時效性的狀態。很多動物在生病甚至死亡之前不久，看起來都是健康的……。」

老闆的嘮叨還在我耳邊迴響，但聽在耳裡，彷彿成為那女人幽幽淡淡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透露著沒有辦法忽略的猶疑與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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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2021年新北市議員戴瑋珊受理民眾陳情，踢爆新北犬舍販賣生病幼犬的集團行為——家族企業、互相「調貨」販售。我遇到文中病患的時間，恰好是該新聞風波乍起之時，也恰好狗狗是從板橋購入……受罰的業者停業，更換名字與負責人，又可申請復業，同樣的故事，或許至今仍持續上演。

我始終不解的是，樂於有動物作伴的人類為什麼將能合理化「買賣生命」的行為？是因為他們不明白商業背後的繁殖之惡，還是刻意忽略之？所謂「優質的繁殖場」真實存在嗎？要多「優質」，才能同時照顧到「生產商品的工具（種公種母）」、「待販售的商品（小幼犬）」、「顧客（想要養狗的飼主）」、「自身利益（賺錢養家／養員工）」……依照我工作的經驗，這些事情再怎麼想，要照顧到全部，終究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撰文之時，搜尋到吳志寧的文章，講領養代替購買。歌手溫柔的筆觸一直都非常感動我，關於領養代替購買這件事情，我想就如他所說的那樣：「相信的人還太少，我們需要一直說，一直唱，一直說服，直到每個毛孩子都不再被當作商品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