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凌/窒礙難行的法規,遭忽視的動物用藥爭議:一位獸醫師的執業觀察 | 特約作者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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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凌/窒礙難行的法規,遭忽視的動物用藥爭議:一位獸醫師的執業觀察

示意圖。
 圖/新華社
示意圖。 圖/新華社

(※ 文:陳凌,原野動物專科醫院院長、作家。曾於香港楓樹動物醫院執業。)

日前北市某動物醫院的「禁藥風波」鬧得沸沸揚揚,不但立委槓上官員,網紅飼主獸醫輪番在網路上論戰,一場檯面下的隱憂,儼然成為檯面上的風波。究竟「獸醫師用藥權爭議」,困境何在?爭端何在?筆者願以自身經驗,綜合同業觀點,提供小動物臨床獸醫師第一手觀察整理。

無所謂人用與非人動物用,藥物就是藥物

台灣的獸醫師接受五年教育,必修課程包含藥理學,而內外科臨床病理等學門,亦會學習如何開立處方、調劑藥物。我們學習的基礎,不外乎不同藥物的種類、運作機制、適應症、藥物動力學(何種途徑吸收利用率如何?代謝速度如何?)、給予途徑與劑量——這些藥物,和所謂的「人用藥物」根本沒有區別,這是為何?

以犬貓為例,哺乳類生物的生理機制有許多接近之處。人類身體具備的重要器官,犬貓都有,生理機制失靈時,需要化學藥品輔助之處也多有相同。比如腸胃不適時,常見的制酸劑——famotidine——人與犬貓都經常使用,成分一樣有效,然劑量可能種別之間有所不同,這個不同未必與體重正關聯,而是需經過研究測試出不同種別的合適劑量。

又如抗生素,本就是對抗細菌感染的工具,動物身上一樣會有各種細菌感染,輕者如皮膚發炎搔癢,重如可能威脅生命的肺炎,用在人身上有效的抗生素,自然也是醫治動物感染性疾病的重要工具。不過,不同種別的動物因自身生理機制的差異,對於不同種類抗生素具有不同的代謝機制,某些對人有效的抗生素,也許會毒害其他動物,如常見的頭孢子素,對兔就有毒性,嚴禁使用。

除日常用藥外,急救用的腎上腺素(epinephrine)、阿托平(atropine)當然也是必備急救藥。許多藥物,不只對人類有用,在不同物種上都已經有眾多研究與使用經驗,很多在我國被歸類為「人藥」的藥物,都是獸醫師工作現場必備的救命工具,放眼世界,無論哪一個國家的獸醫,使用的藥物,有七成都是所謂的「人用藥物」。

說到底,藥物就是藥物而已,藥物是化學製劑,在不同的生物體上各有其相似或相左的反應,除了少數專為動物開發出來的藥物之外,多數藥物在性質上,在開發時,本就不會自動區分「人用藥」、「動物用藥」,所謂人用藥或動物用藥,這是法規規範出來的名詞,是申請時獲得的標籤分類,與實際功效無關。

獸醫臨床需求量大的人用抗生素,未表列在清單中,第一線獸醫使用有違法之虞。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獸醫臨床需求量大的人用抗生素,未表列在清單中,第一線獸醫使用有違法之虞。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被《藥事法》放逐的獸醫師

獸醫師的教育只有教導獸醫師,救治動物是天職,藥物則是工具與武器,卻沒有人告訴我們,在台灣,獸醫師的用藥權如此殘缺不全。雖然動物診療機構可以購入藥品,卻沒有權利調劑「人用藥品」,然而「動物用藥」在台灣,多是以經濟動物需求而存在的。

以抗生素而言,伴侶動物合用的抗生素僅有利膚新(cephalexin)、Baytril(enrofloxacin)、久安(cefovecin)等藥可用;其他常見抗生素,有申請動物藥品牌證者,多為牛豬用的粉劑與高濃度針劑,那類製劑用於伴侶動物,一是體積過大困難餵食,二是濃度過高容易引發皮膚炎與過敏,使用起來窒礙難行。

另一方面,動物用藥裡沒有任何為特殊寵物設計的品項,舉凡鸚鵡、烏龜、倉鼠、兔子,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藥物能被合法使用在他們身上,《動物用藥品管理法》第6條第4項禁止「主治效能與核准不符者」已讓特寵獸醫師陷入不可能守法的困境。

除了抗生素以外,人醫常用藥物,如利尿劑、降血壓藥、止瀉藥、制酸劑、促動藥物、止痛藥等,都沒有動物用藥專用牌證。為什麼?或許這是陳舊法規的遺跡:社會變遷,人與伴侶動物關係改變,從而讓伴侶動物醫療發展迅速。然而立法者在立法當下未能預想此刻現況,也因此,並未想過在《藥事法》中納入獸醫師的調劑權,也未想過,「動物用藥」與「人用藥」分流的想像,並不能滿足現在與未來的現實需求。

經過幾年的爭論與協商,目前,政府仍未放寬獸醫師使用人藥的規範,僅採取「正面表列」,亦即洋洋灑灑羅列了一張含有數百種藥物的清單,除此清單之外的人用藥,獸醫師一但使用,便有違反行政法規受罰的可能。荒誕的是,這張清單裡缺少許多必備的抗生素⋯⋯除此之外,列表本身錯字連篇難以使用,且針對劑型亦有不合理的規範,如,開放torsemide這種利尿劑,但沒有口服劑型⋯⋯而這個規範,不止掛一漏萬,待到有新藥上市,還要相關單位願意協助新增進列表裡,才能合法。

身為臨床獸醫師,我們該怎麼做?每天拜讀殘缺的表單,依法而行,遇到需要列表外的用藥,就兩手一攤,還是盡職守責冒著違法的風險,該用什麼就用什麼,直到哪天衰神降臨,成為被開罰的代罪羔羊?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伴侶動物的醫療已經有了斷層掃描(但顯影劑並未列入正面表列的使用清單),有了核磁共振,有內視鏡手術,有根管治療也有心導管。但是我們竟然不能依照需求,使用最基本的藥物。究竟這樣畸形的、無視動物生命的、排斥獸醫的陳舊法規,何時才能被徹底修正?

究竟這樣畸形的、無視動物生命的、排斥獸醫的陳舊法規,何時才能被徹底修正?示意圖。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究竟這樣畸形的、無視動物生命的、排斥獸醫的陳舊法規,何時才能被徹底修正?示意圖。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立委質詢捅出的馬蜂窩

如果說,獸醫背負風險使用人藥是殘缺的右腳,那麼此次禁藥風波則是讓大家看清楚,原來左腳也不能用。獸醫師用藥權窒礙難行,只能原地嘆息。

事件的爭端藥物,Palladia是商品名,藥物成分是toceranib,這個藥是美國輝瑞藥廠製作的動物用藥,用於治療犬隻的肥大細胞瘤。然而,在美國合法的動物藥品要進口台灣,是困難的。沒有原廠代理、原廠未於國內申請藥證,即使是正規的藥物,獸醫師要合法取得,得要經過冗長的申請——過去數十年,限制獸醫師僅能向原廠購買,並且須取得原廠證明,實務上,這就是不可能的任務,也因此,類似這樣「無國內藥證」的國外動物用藥,獸醫師想方設法取得水貨救治動物,是行之有年的歷史。

以Pimobendan這個藥物為例,筆者印象中,大五實習期間,如遇心臟病犬隻需要用藥,都需要找某教授靠關係從美國帶入的原廠藥。此藥是德國藥廠百靈佳殷格翰於2005年推出的犬用心臟病藥,用於治療犬隻瓣膜性心臟病,可以有效延長心臟病犬壽命。小型犬瓣膜性心臟病的盛行率約介於10%至50%不等,算是市場大、需求高的藥物,因此,在台灣,pimobendan如今已是極為常用、知名的藥物——三年前百靈佳終於帶入原廠合法藥,然而,也只有口嚼錠劑型。

這個藥物從問世到合法進口的空窗期,超過十年。在此前,全台心臟病犬用的就是水貨,如果時光逆流,當年那些走在獸醫界前線,奔走求藥的獸醫師,他們所為之事,和今日面臨刑責的獸醫師並無二致。只能說,此法確實效果特殊,它特別容易懲罰到求好心切的獸醫師,因為,只有他們會想方設法來嘗試救治手邊的病患。

如此艱困處境,這一兩年經過協商才略有放寬,允許獸醫跟國外「藥商」購藥,但程序仍繁雜。直到事件爆發的現在,獸醫師才恍然發覺,原來這樣積極找尋工具救治動物,跟上世界最尖端醫療的所作所為,竟可能付出「一至七年刑期」的可怕代價。

獸醫師無法控制藥商對市場的評估,無法控制政府對藥證的管制強度,也無法滿足繁瑣且困難的審查流程,選擇了找親友購買水貨,就為了能取得合適的藥物治療病患。單就法制面來看,確實違反法令,但這究竟是人有意觸犯法規,還是法制本身嚴重失能?

直到事件爆發的現在,獸醫師才恍然發覺,原來這樣積極找尋工具救治動物,跟上世界最尖端醫療的所作所為,竟可能付出「一至七年刑期」的可怕代價。示意圖。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直到事件爆發的現在,獸醫師才恍然發覺,原來這樣積極找尋工具救治動物,跟上世界最尖端醫療的所作所為,竟可能付出「一至七年刑期」的可怕代價。示意圖。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危機或成轉機,他山之石可以攻錯

經過一週時事的延燒,不少獸醫師、網紅、飼主發聲,獸醫公會幹部與政府部門協商結果顯示,事情看似已朝好的方向前進。有關單位承諾,將國外購藥流程簡化,並拿掉困難獲取的原廠證明,獸醫師只要能提出使用計畫、相關文獻、預估用量提出申請,即可向國外藥商購買相關藥物。假使上述流程真能實現,這方面的現實需求,可謂暫告解決。

過程中,有不少委員、名嘴提出他國現行的做法。如香港,可以直接向國外藥商購藥,只要填單報關即可;而美國獸醫,則擁有完全的用藥權,可以開立FDA核准、對動物證實有效之藥物。然而在台灣,有獸醫因過時法律,正面臨刑期問題,又受限於《藥事法》第50條,禁止獸醫使用「正面表列」以外的藥物,正面表列的藥物,時有更動、查詢困難、掛一漏萬,若需使用列表外的藥物,則須使用一點也不緊急的「寵物緊急需用人藥治療平台」⋯⋯導致獸醫用藥,窒礙難行,更常可能陷入違法境地而不自知。

回頭省思,究竟國家法規出了什麼問題?法規又希望能達到什麼樣的功用?限制獸醫師使用藥物,到底對國家有什麼幫助?為什麼獸醫師彷彿醫藥法規的孤兒,不但不受保護,還處處碰壁而有觸法之虞?

就臨床獸醫師的觀點來看,我認為國家醫藥相關的法規內涵,很清楚地表達一個現實狀況:國家、立法者、主其事者,他們從根本上不認為「動物的命也是命」,也因此,他們不認為「給予動物充足的藥物與活命的機會」是一件值得努力達成的事情。貫徹這樣的思想在其中,法規也間接否定了獸醫師使用醫藥的專業與必要性。

多年修法協商的過程,獸醫師們很清楚地感受到,動物健康與獸醫專業低人一等的現實處境。所以,獸醫用抗生素就會造成抗生素濫用問題更嚴重、獸醫師用藥就要接受更加嚴格的管制與審核、獸醫師需要跨過更高的門檻才能取得藥物。這是血淋淋的不平等現實,也是動物醫療產業此前的困境,在主事者改變思維,重新調整法規架構之前,獸醫師要做好工作,只能冒險前行,同時卑微地配合各種繁瑣規定。

在動物權聲浪漸起的時刻,諸多政要都秀貓秀狗,自詡為「動保XX」來爭取選民支持。不知道他們是否清楚動物醫療的隱憂?他們又能否理解,在現行體制下,綁手綁腳的獸醫師臨床所遇到的困境,其實反映了國家對動物健康權益的歧視?「一個國家道德進步與偉大程度,可用他們對待動物的方式衡量」——如果我們從獸醫師用藥權的角度去檢視台灣的進步程度,顯然的是,眼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動物權聲浪漸起的時刻,諸多政要都秀貓秀狗,自詡為「動保XX」來爭取選民支持。不知道他們是否清楚動物醫療的隱憂? 圖/法新社
在動物權聲浪漸起的時刻,諸多政要都秀貓秀狗,自詡為「動保XX」來爭取選民支持。不知道他們是否清楚動物醫療的隱憂? 圖/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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