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運生/2023疫後護理:從《疫起》談醫療現場的處境
(※ 文:羅運生,臺灣護理產業工會理事長)
五一勞動節、五一二護師節剛過,每年5月的這個時刻都在歡慶護理專業有多麼崇高、在表揚護理的掌聲鼓勵之中度過,但現實真是那麼美好的嗎?
4月底的時候有個機會看了林君陽導演的《疫起》,由王柏傑、曾敬驊、薛仕凌、項婕如主演,改編自2003年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疫情席捲臺灣時的台北市立和平醫院封院事件的電影,我從中獲得了許多複雜的感受,有很驕傲的部分,也有感到相當挫敗的部分。經歷了這兩三年的COVID-19疫情,可以發現二十年前的那些故事,現在仍然用不一樣的編排上演著,但都同樣給醫護人員帶來巨大的影響,也對於我這樣一個初入職場五年餘的護理人來說,有很多啟發與想法。
醫護不是英雄,是一般人。
會害怕、會恐懼,醫護本就不是英雄
電影的開頭就讓我印象深刻,只用聲音,用第一人稱視角傳來的聲音,那聽來沉重的呼吸聲——完全讓人想起在照顧COVID-19個案穿著隔離衣時的那種壓迫與緊張感——讓我很快進入狀況。那時候對疾病的無知是非常讓人懼怕的,就像奔赴黑暗之中,就像去了無法回頭。
我是在醫院工作的護理師,對社會大眾來說或許已經是面對病毒的第一線,但我第一次照顧到COVID-19個案已經是疫情爆發後數週的事情,首當其衝的其實是在機場與港口負責檢疫業務的護理檢疫官、社區衛生單位的公共衛生護士、或者是在醫院裡急診或感染科病房工作的護理師。我在照護染疫的個案時已經有一套相當完整的標準流程,且也有充足的個人防護裝備可以保護自己,與當時對SARS病毒的一無所知有很大的不同。可以確定的是,防疫第一線的醫護人員鐵定比我更能共感電影帶來的恐懼。
隨著人物一一登場,不論是下了班後幫病人削蘋果的護理師泰河、趕著回家幫女兒慶生的夏正醫師、或是對醫療產業抱有熱情的實習醫師心妍,在起初的幾個片段就昭示著這群醫護人員和大家一樣,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情感,我們就是一般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在計程車上,透過司機大哥的問題,也帶出了醫護人員被過度神格化、英雄化的現象,但也藉由夏醫師的回答,更顯出醫護人員的平凡。
整部片一直到後面,這樣的命題會反覆被提及,在在提醒社會大眾,醫師也只是人,護理師也只是人,沒有什麼偉大,沒有一定是什麼救人的英雄。這看似簡單的概念卻難以讓大家瞭解與接受,時至今日仍然要群起對抗,甚至必須大聲疾呼才能讓醫護人員免於責難,不想為了COVID-19而衝鋒陷陣並沒什麼錯。
鐵捲門放下來的那個畫面,我真的是看到起雞皮疙瘩。當護理站被病人們圍上詢問為什麼醫院要拉下鐵門,護理師們卻仍然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那種無奈卻又必須要挺身而出安撫大家的鎮定與勇敢,讓我感到顫慄。而這幕也是強調未知的恐懼,當有個病人突然昏倒且費力地喘著氣時,就只有泰河衝第一個前去扶起病人,聲聲喊著的「學姊」卻懼怕得無法行動,直到心妍評估病人只是氣喘後,學姊才也投入了支援的行列。
我剛投入護理工作的時候,其實還沒辦法理解為什麼有人可以那麼不重視生命,會覺得我們這種救人續命的工作就應該犧牲奉獻才對,內心甚至咒罵著那樣的學姊;但隨著年資的增加,我發現這件事情不是那麼絕對,每個人有自己重視的東西,我可以很認同護理專業且引以為傲,但不可以是一份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工作,我會被燃燒殆盡更不用談繼續為照護付出。
所以現在,我既不覺得誰是對的或誰是錯的,本來就不能強求每一位投身醫護工作的人都要做到冒險犯難勇往直前,我們本來就不是英雄,就只是一般人而已;而願意率先奔赴的人,也不代表道德就比較高尚,或許他只是比平常人熱心雞婆一些,或許他只是有比較多對自身職業與專業的驕傲,所以驅使他一個箭步就往前衝。
我知道現在仍有許多單位,會因為過於熱心溫暖的同事,而覺得這樣的護理師多事,會讓病人與家屬有個比較,會顯得做得較少的自己很不專業,所以選擇排擠甚至霸凌那樣的同事;但我想請雙方都想一想,究竟什麼是你做護理師的初衷與想法?我認為把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照護呈現出來就已經足夠。別人做得好可以去讚美與鼓勵,覺得自己不夠好的話則請精進,如果認為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那也請同事來肯定你。不要再讓這樣的事情影響了護理職場的和諧與友善,每一種護理的樣子都是專業的。
守護生命是天職也是枷鎖?
此外,這部電影厲害的地方是,當我就要從腦中澈底屏除醫護英雄論的觀點時,它又給了一個值得反思的片段——那是我眼淚第一個潰堤的地方。當夏正送便當到疫情蔓延嚴重的病房時,眼前是空無一人的護理站,而病房走廊上放著的是一袋又一袋的感染性垃圾——當世界上沒有護理師的時候,絕對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而突然一個跌倒的巨響,轉頭所見是一位護理師跌倒在地上,身邊的工作車向前滑了一下,夏正喊了「妳還好嗎?」第一次沒有回應,他又問了第二次,那位護理師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比了個YA,說「我沒事!你便當放那邊就好!」然後又推著工作車往下一間病房前進。
我看到這邊真的完全沒辦法忍住淚水,我完全能體會那位護理師的心情,也完全知道那個當下她不是在逞英雄,而是自然而然地在那個情境下就是會說出那樣的一句話。那種情緒是複雜的,明明自己也會感到害怕,但卻為了要保護其他人,還是要別人不要那麼傻地趕赴戰場。「我來犧牲就可以了,你們可以繼續活下去」這絕對是身為護理人獨有的霸氣。
不想在疫戰中當英雄,但仍會因為種種英雄事蹟而讓我們更有動力堅持下去,當時武漢包機返台投身接機防疫工作的護理師的訪問片段,現在看來仍然相當有力量,就與片中這位跌倒的護理師相似,給了我們更多思考的空間。我們不需要英雄,也需要英雄。
隨著劇情的發展,這樣的矛盾與掙扎被放得更大。因為防護設備不足與照護知識的不流通,讓護理師處在被傳染的高風險之中,所以以學姊為首的一群人便主張罷工,憑什麼要犧牲自己、讓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工作。但留下來的同事呢?仍然還有一群護理師,因為放不下病人們的需要,堅守崗位,就算已經累垮趴在桌子上仍要盡其所能照護著病人們。
當心妍在一扇扇門前拍打且高喊著,要大家不要再躲了,不要這麼不負責任的時候,不只影片裡的醫護人員心如刀割,我聽來也覺得很痛心與難受。我其實支持護理師有退避權,我們應該要在有支援受保障的環境中工作;但我也相信當護理師團結一心的時候,或許有機會在醫療困境中持續成為病家的亮光。在「守護生命是醫療天職」的精神面前,當我們高喊醫療勞權而拒絕過勞、要有足夠的防護設備才願意投身傳染病照護時,卻也讓人感到艱難與困惑。
COVID-19疫情期間,政府為了守住醫療量能,禁止醫護人員出國;為了不讓護理人力崩盤,允許確診的護理師照護確診個案,而且上班時要與其他同事分開用餐;召回退離護理師回到職場執行傳染病防治工作,有些甚至用志工的形式招募;照顧確診個案當初說好一位護理師照護五位,但個案太多時,超過了政府用每多一位發兩千元來彌補,沒有臨床護理師說話的餘地。時隔二十年,護理受壓迫與不友善的職場環境並沒有改善太多,當我們共體時艱之後,我們有得到適當的補償嗎?想說的是,我們完全有理由為自己爭取更好的勞權。
封院後,那些想方設法要離開或不願意配合返院的醫護人員其實並沒有錯,醫護又不是醫院的財產,何況人身自由本就不該被這種莫名的理由侵犯。但不得不說,那些留在醫院內的醫護人員真的好偉大,雖然對外抗議著,卻仍然秉持著專業照護著病人們。我們現在也在抗議著呢,不曉得政府是否聽到。五一勞動節當天中央疫情指揮中心解散,該發放的防疫津貼還沒發完,當初說好的染疫補償也不予補助,合理護病比的立法還看不到影子,但願社會大眾不要因此就忘記了這兩三年醫護人員的付出與奉獻。
人力問題雪上加霜,護理專業值得更好的對待
在電影接近尾聲時有個片段,當泰河按了呼叫鈴想請學姊到對面幫忙另一個倒地的病人時,完全沒有得到任何護理師回應。你能想像,當一個病房沒有足夠的護理師,病人在求援的時候只能把聲音投入一個黑洞般只會把恐懼吸入後又吐出的機器,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我看這幕的時候,感到非常驚悚且不安,覺得應該要盡力避免護理師從醫院裡減少與消失的這一天來臨,,我們得採取許多方法讓護理人留下來且延續下去才行。
這也讓我想到從4月底開始邀請全台護理師填寫的護病比調查招募表單,從中可以觀察到的現象是,幾乎所有的醫院都有人力缺乏的問題,每個單位都缺一到二位護理師,這實在是國家級的危機。我們的病人愈來愈多,照護人力愈來愈少,未來我們的醫療產業與環境會變得怎麼樣,我實在不敢想像。
在台灣,偏低的執業率、較國際短少的執業年限、與穩定的離職率更讓護理人力問題雪上加霜。據全聯會的統計數據,5月初公告的護理師執業率為58.4%,表示每十位護理師只有不到六位實際執行護理業務;而執業年限也能呈現出護理環境的險峻,過往的調查顯示平均14年,與國際上多數國家動輒超過二十年的情形相差甚遠;一直以來維持在10%的離職率,也表示每年流失的護理師不在少數,且因為這一次COVID-19疫情,鐵定讓許多人離開了護理工作。
究竟是什麼原因,我們的環境不僅讓護理師不願意投入職場,就算投入了也沒辦法做太久,且會選擇離開?原因很多,但勞動條件低下與不友善的環境是主因。這不是政府多開設學士後護理系、或是增加護理專業高考次數就能改變的,薪資低、加班時數高還不能報加班、護病比過高、「花花班」(按:護理界對畸形班表的俗稱)等,都是讓護理人無法久待的因素。改善與創造更好的護理環境是我們彼此的共同目標,才能讓更多人留下來。
這場COVID-19「疫戰」算是成績斐然,理當是所有護理師的驕傲。但同時也請大家要重視護理專業的價值,而不是當需要時喊得賣力,平時卻沒有好好保障我們的權益。我希望的是,不論是過去如《疫起》描述的事件,或是現今仍上演著的現實,閱讀文章的你願意站出來支持我們、支撐著護理師,讓我們在做照護工作時能更有成就感,也讓我們有機會去倡議與改革現行的護理環境,如護病比的立法行動、更好勞動條件的協商等。
這次國際護理師節的主題是「擁抱護理,永抱希望」,你擁抱了嗎?我想要護理師們都能在各自的工作中自在地、自然地展現專業,然後成為疫後護理的新形象,但願我們能一起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