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起》:回憶SARS到COVID-19,一起記得才能繼續向前
20年前的4月,我在一間以醫護起家的科技大學服務,同時擔任進修部護理系專班的導師。當時我的學生們年紀幾乎都比我大,有許多資深的護理師,甚至有幾位已經擔任護理長。當時SARS來勢洶洶,最嚴重的期間,學校要導師每天都記得聯繫同學保持關心,畢竟有許多同學都在第一線的醫療現場。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通電話。A同學是一位資深的護理長,年紀大我20歲有餘,當電話接通時,我詢問「A同學,妳那邊狀況都還好嗎?」,電話那頭卻停了半晌遲遲沒有回音,接著而來的是隱約的啜泣聲。當時我很年輕,突如其來的狀況,我也慌了。
後來進一步瞭解,才知道因為那時候整體的社會氛圍緊張不安,醫療環境十分險峻,A同學每天離家到醫院上班時,她其實都不知道晚上是否還回得來,但又因為怕家人擔心而不敢說。
到了醫院,她手下有十幾位年輕的護理師,因為那時候照顧發燒的病人是很大的風險,她知道這些欠缺經驗的年輕護理人員天天都暴露在極大的危險之中,由於當時醫療資源補給難以完整到位,令她十分擔憂同事的處境。這些全天候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又苦於無法跟先生、小孩及同事傾訴,所以這通關懷電話意外成為她情緒潰堤的一個觸發點。
看《疫起》的意義:找回人性與內省
近日有機會在20年後,透過《疫起》這部電影再度回想起當年的這一段經歷。
電影中,從令人焦慮不安的喘息聲開始,一下子就穿越時空把觀影者帶回當時的SARS現場,雖然在這三年的COVID-19期間,我們早已對於終日戴在臉上的口罩、隨處可以聞到的酒精味不陌生,但是相較於SARS期間的高致死率,那股肅殺氣氛所造成的壓迫感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SARS爆發過後的20年,以及三年COVID-19貌似窺見曙光的今天,觀看《疫起》這部電影,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們嫌自己受到的苦難不夠,還需要透過一部電影來進行情感的追憶嗎?偏好以政治究責的角度觀看整起事件的朋友,或許會覺得這電影不夠重鹹與批判,但對我而言,這部電影最難能可貴的地方是對於疫病中人性的省思。
劇情裡透過醫生、護理員、病患、家屬、記者、民眾等不同角色的處境,檢視突發封院措施與自己的關係,例如一向給人權威印象的醫生,在面對出乎意料的緊急狀況時,也就像一般人,同樣在整個過程中充滿恐懼與自我懷疑,並伴隨各種價值觀的掙扎,偶而想要自私地先求自保,偶而卻又想克盡一個醫生該有的職責。
在這種慌亂且無章法的緊急狀況之下,如果有醫療人員選擇臨陣脫逃、抵制抗議,恐怕都是十分合理的抉擇;但如果在這種處境中還能保有一絲為人著想的善意,無疑是最珍貴的人性光輝。電影沒有點破幾位主角最後的結局,留下了許多令人玩味的思索空間,其間所透顯的人性及內省,適足以填補過去這段疫情討論中最欠缺的一部份。
台灣社會中,我們很習慣要在一個重大的災難之後找尋戰犯,似乎透過這種嚴格的追究才能真正體現我們是民主課責的國家。這樣的邏輯與信念並沒有不對,只是我們很容易在每一次的社會傷痛之後,花費不成比例的時間與精神進行政治上的爭辯,彷彿如果當時不是這一群人當道,事情應該就不會這樣、也不會那樣(SARS如此,COVID-19也是如此),我們憎恨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妖魔,我們期待每一次要有能夠帶領大家獲得救贖的英雄。
正是因為這種念頭的遮蔽,於是我們也少了許多探問自己的機會,例如在事情的當下,為什麼我們會這樣想?為什麼會這樣恐懼?為什麼會這樣決定?這樣算正義嗎?這樣算脆弱嗎?這樣算可恥嗎?
相信在大疫期間,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曾經這樣問過自己,也閃過這樣的念頭,只是後來因為太慌亂而不了了之。這種發自於每個人心中的省思與觸動,才能形成社會的集體記憶,讓我們牢牢地記得某些事,也只有記在人們心底裡層的,才會成為深刻的文化印記,引領我們面對未來的生活與挑戰。
《疫起》是一部十分精彩的電影,演員表現精湛,場面調度得宜,從不同角色的視角去重現這一場疫病事件的過程,沒有明顯的英雄,沒有清楚的反派,更多的是在各種善惡與對錯之間的游移與辯證。希望跟絕望真的都會傳染,看完這一部電影,我彷彿瞭解了20年前我打給A同學那通關懷電話的意義,或許就像這部電影一樣,它沒有解決什麼具體的問題,但它為每個人找到疫病中安身立命的位置,也讓我們有繼續向前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