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青／傑尼斯性侵風暴：為何媒體噤聲？偶像帝國與它的利益共同體

特約作者 01 Jun, 2023

日本偶像教父強尼喜多川長年性侵旗下藝人，在他2019年去世後，近日接連有受害者出面指控其過往做為。圖／歐新社

表演必須繼續（Show Must Go On）。

這句常被引用的傑尼斯創辦人強尼喜多川名言，到如今足以「動搖國本」的性侵風暴，真的能讓「傑尼斯」這個名號繼續主宰日本藝能界乃至日本媒體嗎？

傑尼斯社長藤島茱莉景子在5月14日正式為創辦人強尼喜多川的性侵「疑雲」造成的社會騷動出面道歉，然而比起網友期待的「謝罪」，更多的是茱莉口中「當事人已過世」、「我不知情」。雖允諾事務所將找外部人員設置諮詢窗口，卻拒絕設置第三方委員會進行調查。

對比社長的避重就輕，更讓網友疑惑的是，為何媒體對這件長期且嚴重的性侵風暴「輕輕放下」？自1990年代《週刊文春》報導後，2004年日本最高法院定讞認定喜多川有性侵事實，然而事務所不但沒有受到社會輿論檢視，媒體更可說是全面噤聲，直到今年3月BBC的紀錄片《獵食者：日本流行音樂的秘密醜聞》發布、4月前傑尼斯藝人岡本Kauan召開記者會說明被害，粉絲發起連署並召開記者會，事務所才決定出面道歉，而這長達十年期間整體社會的不作為，讓許多像岡本Kauan的青少年陸續入社受害。究竟其中發生什麼？

傑尼斯事務所由強尼喜多川創辦，其姊瑪麗喜多川（後簡稱瑪麗）則負責掌管社內財政與經營；現任社長藤島茱莉景子（後簡稱茱莉），是瑪麗的女兒、強尼為其舅，事務本質屬家族企業。姊弟倆於1962創立傑尼斯至今超過半世紀，不僅壟斷日本偶像市場，從此次性侵風暴中可以看見，強尼與瑪麗創造了可置外於公眾輿論，甚至是排除了媒體第四權監督的娛樂公關帝國，其中結構又是為何？

強尼、瑪麗共築日本藝能界的傑尼斯帝國

1970年代，傑尼斯搭上了電視機普及後的效應，大量的「明星」先後競逐於螢光幕前，阿久悠製作的日本電視台節目《明星誕生》成為風潮代表。傑尼斯的藝人像是近藤真彥就在1980年初期獲得了如日中天的成功。1980年代大眾媒體興起，偶像逐步走向大眾化。在電視、雜誌等傳統媒體集中且高曝光的特性之下，誰能在版面上脫穎而出，知名度隨之而來。

1987年傑尼斯所培訓出來的「光GENJI」人氣爆發，CD銷量突破傑尼斯新紀錄，堪稱引發社會現象；走樂團路線的「男鬪呼組」、王道路線的「少年隊」也都人氣飆漲。90年代SMAP、TOKIO、V6、KinKi Kids、嵐相繼出道，紅遍亞洲，傑尼斯出品的男子團體，可謂是票房保證，事務所深受各家媒體青睞。

以此次風暴中，被抨擊最深、報導消極的國營電視台NHK，每年所舉辦的跨年夜節目《紅白歌合戰》為例，每年固定會有4至5組傑尼斯藝人上場表演，甚至被揶揄為「傑尼斯保障名額」（近年2021年減少為2組，2022年又爆增為六組），在強尼離世的2019年為止，更連續12年都由傑尼斯藝人擔任白組主持人，除了有壟斷市場的疑慮，更讓人質疑作為國營的NHK，竟可以毫不避嫌與單一娛樂公司合作，可說關係匪淺。

每季共約三十至四十部的電視台連續劇中，約都有超過一半的戲劇有傑尼斯藝人演出（含主演、配角），以2023年春季為例，傑尼斯藝人演出的連續劇就佔了17部之多。

除了唱跳場域可見傑尼斯藝人外，以新聞專業為主的主播台也有傑尼斯藝人的身影。被外界喻為傑尼斯學霸，出身「嵐」團體的櫻井翔，自2006年起，就擔任日本電視台晚間新聞《News zero》的週一主播已有約十七年之久。

出身「嵐」團體的櫻井翔（左），自2006年起就擔任日本電視台晚間新聞《News zero》的週一主播已有約十七年之久。圖／取自Twitter

「天下り」加持，打造牢固利益共同體

日文中的「天下り」，除了字面上的「神從天降」的意思，還有著「政府官員退休後，到民間大型企業任職」之意。中文也有類似的說法如「企業門神」。而傑尼斯這般可以撼動日本藝能圈的事務所，也有天下り的文化。例如傑尼斯事務所的監察役職員，就是前東京國稅局麻布署長大坪亮太、小亦齊。網友就懷疑2022年傑尼斯逃漏稅65億圓的事件，能被輕輕放下，就是靠著這層官商關係。當然不只一次，都能讓傑尼斯逃過違法嫌疑，也可能影響警方行動。

前述所說，嵐的成員櫻井翔之父櫻井俊，也可以說是「天下り」官員。櫻井俊畢業於東大，是前郵政總務省官員，最高做到總務次官，類似副部長的位置，更巧的是，該職位長期負責電視、公共電波、電視數位化等政策，可以說電視台都在他的直屬管轄範圍。

雖然櫻井俊如今早已退休，但他在退休後進入日本最大廣告代理商——電通擔任董事，現在則是多媒體振興中心（Foundation for MultiMedia Communications）理事長。櫻井俊曾在「安倍政權施壓電視台」事件中，被質疑為幕後主導的黑手，同時也是建立起自民黨與電通利益關係的關鍵人物。同樣的，傑尼斯與電通緊密的關係，和電視台等傳統媒體的利益共同體結構，甚至是兒子櫻井翔多次擔任紅白歌合戰主持人等，都讓人很難不聯想在一起。

「壟斷」也可能出現在娛樂產業中

日本TBS的有線新聞台BS-TBS的報導節目《報導1930》中，就性侵事件邀請長期追蹤傑尼斯、日本音樂產業、K-POP的記者松谷創一郎與會座談。松谷明確指出，從具有獨特日本電視傳統的音樂節目，就可以看出各家電視台與傑尼斯公司的親近程度。以TBS《CDTV LIVE! LIVE!》來看，雖然每週節目都會有傑尼斯團體登台，但同時傑尼斯的競爭對手、近年隨著K-POP而崛起的其他男團如INI、BE:FIRST、JO1等也都可以同時上節目表演。

相反地，朝日電視台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局面。朝日電視台老牌音樂節目《Music Station》（後簡稱MS）每週都會有固定1到2組傑尼斯團體上場表演，可謂是固定名額，然而傑尼斯的競爭對手，其他的男團則幾乎沒有辦法登上這個人氣音樂節目。

朝日電視台老牌音樂節目《Music Station》每週都會有固定一到兩組傑尼斯團體上場表演，可謂是固定名額。圖／取自朝日電視網站

此種透過節目壓制對手曝光的行為，不只出現在現在。1990年代培育出安室奈美惠、SPEED等人氣女星的大型經紀公司RISINGPRODUCTION，於1997年推出男團「DA PUMP」，在他們發行第三張單曲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MS上，一直到2018年以「U.S.A」一曲爆紅，才終於事隔21年再次登上MS的舞台。而現今人氣爆漲的INI、BE:FIRST、JO1等男團，則是完全沒有機會在MS登台亮相。

傑尼斯的壟斷行為，也出現在對脫團成員的報復當中。2016年解散的傑尼斯天團SMAP，成員稻垣吾郎、草彅剛和香取慎吾三人在2017年脫離傑尼斯（中居正廣則在2020年離開），離開後的成員們陸續丟了在各大電視台的節目。2019年7月，日本公平交易委員會對傑尼斯提出了「注意」警示，原因是事務所疑似向日本各大商業電視台施壓，電視畫面不許出現脫團三人，並封殺他們不能在電視上演出而遭到警告。儘管注意級別顯示了目前未有直接證據指證傑尼斯法律意義上的「壟斷行為」，但他們過去與各家電視台所培養出的默契，也和這個結果不謀而合。

剪不斷、理還亂的日本媒體與傑尼斯

新聞媒體作為監督現代社會的第四權，早已成為一般公民社會認知，即便第四權時常受到擁權者把持的侵害，但人們對其賦予的任務，仍有高度期待，這也使得各家媒體不敢明目張膽地棄守道德界線。然而，從此次性侵新聞的播報當中，不僅可以看見各家媒體報導比例的巨大差異，更對部分電視台沒有發揮過去應有監督能量使人灰心。

在社長茱莉道歉後，受外界矚目的是隔日週一的《News zero》櫻井翔的播報狀況。然而，當日櫻井翔雖照常上場，但卻在播報茱莉新聞時，在搭檔有働主播表示：「在和節目討論後，這則新聞由我來播報。」說畢後，櫻井翔完全從畫面中消失，引發輿論撻伐。隨後一周後，在傑尼斯有著「大師兄」地位的東山紀之在朝日電視台主持《サンデーLIVE!!》時發言：「極力請後輩等待」，也被質疑是在幫櫻井翔解套。

東山紀之的發言，在發布之前就透過事務所發佈給各大廣告代理商，為什麼傑尼斯可以事先知道新聞節目的報導內容？這和過往TBS曾在報導前先把播報內容提交給奧姆真理教確認，是一樣的門路嗎？這是否已違反了《放送法》與報導倫理？雖然二天後傑尼斯、朝日電視台、日本電視台一齊否認傑尼斯干涉報導內容，但輿論顯然並不輕易買單。

坐擁高人氣偶像的傑尼斯，與80、90年代當時獨占鰲頭的電視台、雜誌等傳統媒體關係交好，也是收視流量的保證。娛樂、媒體、廣告三者結合鞏固的體制，傑尼斯與在媒體之中斡旋的電通、博報堂等廣告代理商，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體。

2023年3月，日本爆出執政黨自民黨在2014至2016年間，曾發送書面通知給朝日電視台招牌新聞節目《報導Station》施壓，要求該節目不能報導安倍首相的負面新聞，最後節目講評人甚至被撤換，引起軒然大波。此次傑尼斯掌控媒體、排除負面新聞的結構，都與自民黨的做法十分相似。對媒體施壓、掌控媒體，同時握有堅固的政商關係，都讓傑尼斯一再任意妄為。

2022年12月，《讀賣新聞》等媒體報導傑尼斯逃漏稅65億日圓，還有55億日圓政府疫情輔助金無按時申報，更被懷疑有詐領輔助金的嫌疑。然而報導甫上網十五分鐘，就無預警全面下架，連日本電視台將電視報導內容放上Youtube頻道，也在數天後下架。以「青汁王子」之名聞名日本的網紅、企業家三崎優太因此就在推特發文感嘆，傑尼斯逃漏稅65億日圓卻只提出修正申告就安然下莊，自己在2019年爆出逃漏稅1億8000萬日圓，想要提出修正申告不但被國稅局拒絕，還當場被捕，待遇可說是完全不同，他抱怨道：

就因為傑尼斯內部有國稅局的企業門神，是不是逃稅都國稅局說了算，
沒道理的國家日本。

逃漏稅65億的傑尼斯至今幾乎沒有媒體大肆報導。傑尼斯在之後僅說了「沒注意，今後會真心悔改」，也沒有受到任何形式責罰，相形之下真是太過諷刺。

就有報導提到，曾有體育報的前藝能線主編自豪地表示：「傑尼斯天天都會招待我們去喝酒，身體都要撐不住了」的發言；某女性週刊雜誌的編輯也說「只要傑尼斯藝人在東京巨蛋開演唱會，他們都會招待我們去，還可以在VIP室喝酒喝到飽，我沒辦法寫傑尼斯的醜聞啦」這類招待記者的醜聞。

相較於美國為防止壟斷，立法明定藝人工作的斡旋交涉、藝人的培育、節目內容的製作，三者不可集中於同一家公司，然而日本卻不受限。傑尼斯、吉本興業等大型經紀公司，都獨覽了工作斡旋交涉、藝人培育、節目製作三大機能，讓這些巨獸得以一手遮天。

日本數十年、數百年培育出來的共犯結構，娛樂界孕育出的傑尼斯／媒體／政商巨獸，是否能在現在大眾媒體式微、網路、人民聲量擴大的情況下有所改變？《週刊文春》的加藤總編輯表示「第一線人員的勇氣，也許正是改變長久弊病體質的機會」，而網路輿論延燒、民眾反感也加深了改變的可能性。

傑尼斯事務所從80年代強行舉辦近藤真彥與中森明菜的分手記者會、90年代強制解雇男鬪呼組成員，一直到7年前強行解散國民天團SMAP、現在分裂當紅團體King & Prince等內部事件的態度，數十年來始終如一、宛如旁若無人，如今在失去強尼與瑪麗兩大支柱、大環境也大幅改變的內外夾擊之下，是否依然能繼續在日本呼風喚雨，還是會因為此次的性侵事件失速？也許我們正目睹了日本娛樂界重大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