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爆發——唱出當代中國社會鴻溝的「新工人」樂隊 | 林吉洋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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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默中爆發——唱出當代中國社會鴻溝的「新工人」樂隊

北京作家郝景芳的創作中,北京被嚴密劃分為三個階層社會,底層的人們永遠只能為中上層社會處理基礎的生活服務工作,這讓人想到真正的北京...... 圖/新華社
北京作家郝景芳的創作中,北京被嚴密劃分為三個階層社會,底層的人們永遠只能為中上層社會處理基礎的生活服務工作,這讓人想到真正的北京...... 圖/新華社

今年八月,32歲的北京女作家郝景芳創作《北京摺疊》,獲得第74屆的雨果科幻小說獎的中短篇小說。《北京摺疊》描述北京被嚴密劃分為三個階層社會,城市運作的時間也分割成三個時間;晝夜接替,不同階層的人輪流甦醒、使用分配得到的時間,而底層的人們只能使用到永夜的時間,為中上層社會處理保潔、營造以及垃圾、資源回收等基礎的生活服務工作。

這讓我想起我自己親身體驗的北京和那裏的社會階層經驗。

2012年深秋,我剛在北京朝陽區管庄建材大院安頓好住所,當時6號線地鐵尚未開通,1號線擁擠出了名,剛到之初日日都得飽受通勤之苦。

一日清晨,我見著一個中年男子帶著可能是他父親的老頭在月台上等候列車,兩個人背著大包家當,身著破舊的軍大衣,一見就知道是從外省農村來的打工者。

早晨通勤人數眾多,中年男子好不容易擠上了列車,地鐵門卻關上了,而老頭人還在車廂外面。著急的中年男子在車廂裡面大聲呼喊「司機員、司機員,開門啊,有人沒上車!」當然地鐵車廂裡面沒有司機,惹來乘客一片訕笑。

我擠在人群裡心裡並不好過,一來沒有人在當下立即伸出援手,而我又擔心台灣口音會被認出來,只得繼續沉默。中年男子硬是從如潮水般湧入車廂的人群中擠了出去,他的背影倉皇消失在茫茫人海,擔心能否找到他的父親。

當代中國農村像一大池水,流動的人群、流動的兒童、流動的社會,東西南北四處漂流。 圖/新華社
當代中國農村像一大池水,流動的人群、流動的兒童、流動的社會,東西南北四處漂流。 圖/新華社

大工地

有人比喻當代中國像個大工地、四處都是正在拆遷的村落瓦房,四處也是拚蓋樓探高的樓盤。

我則想像當代中國農村像一大池水,流動的人群、流動的兒童、流動的社會,東西南北四處漂流。走得動的叫流動,走不動的稱留守。考上重點大學進城的叫鳳凰,考不上的也得進城四處漂流去打工,留在鄉下種地只怕討不到老婆。

即便像賈樟柯電影中魔幻寫實的悲喜人物,迷失在深圳東莞的消費社會、徘徊在北京、上海巨大都會邊緣,打工者卻也有一股不可輕視的、生命頑強的韌性存在。

馬克思將農民失去土地的過程,稱之為「原始積累」,描述傳統農村小農經濟崩潰,進入雇傭體系關係。

離開故鄉、失去土地的農民進了城,農村的概念,也跟著進城打工的農民走到了城市邊緣,城市裏的人把那裡喚為城中村或者城邊村。

▲ 離開故鄉、失去土地的農民進了城,農村的概念,跟著進城打工的農民走到城市邊緣,城裏的人把那裡喚為城中村。

城中村

這些在城市邊緣發展、等待拆遷的舊村落,因為租金與生活消費便宜,成為剛抵達北京的打工族群落腳處,俗稱為「城中村」——意思是城裡面、或城市週邊的村子;規模稍大一些的,人口可以多達數萬人,儼然已是小鎮的規模。

新工人藝術團以及它們創辦的「工友之家」所在的皮村是典型的城中村,位在北京東六環的邊上,來來去去的人口從未有準確的數字,根據粗估不會少於五、六萬人口。

村里大部分居民都是來自各省的打工族,他們有的孤身一人揹著全身家當,有的攜家帶眷扶老攜幼,離鄉背井到北京打工掙錢,只圖將來存點錢,回老家買個房子養老,過上像樣的日子。

白天,村子裡的人得費勁地擠上公交車進城,面無表情的在車上坐上一兩個鐘頭,進到城裡幹城市白領階級不願意幹的活,從大樓保安到餐廳裡的服務員、從建築工人到家政婦(類似家庭幫傭)。

這些打工族群,在這個世界矚目的繁華城市裡,擁有的只是沉默的背影。在這個城市的主流視野裡,這一群進京務工的龐大群體,似乎成為了透明人,這對比,讓人感受到在中國高速成長的背後,拉開了兩個社會群體的巨大鴻溝。

傍晚村裡的景象和白天不同,進城打工的人從城裡返回村子,打工族群陸續回到村子,不一樣的是,卸下繁重的勞務,他們各個臉上掛著笑容。村裡的打工族群雖然操著不同地方的語言,卻又同樣懷抱著希望來到北京,他們在當代中國,享受著同樣的命運。

當代中國高速擴張發展的巨大城市邊緣,雖然破落卻又充滿溫情,從這個角度而言,城中村的世界似乎又比城市裡面的浮華虛偽,多了勞動階級的樂天知命,與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皮村則是典型的城中村,村里大部分居民都是來自各省的打工族,他們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攜家帶眷扶老攜幼,離鄉背井到北京打工掙錢。 攝影/劉子正
皮村則是典型的城中村,村里大部分居民都是來自各省的打工族,他們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攜家帶眷扶老攜幼,離鄉背井到北京打工掙錢。 攝影/劉子正

在高速擴張發展的巨大城市邊緣,雖然破落卻又充滿溫情,城中村的世界似乎又比城市裡面的浮華虛偽,多了勞動階級的樂天知命,與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圖/新華社
在高速擴張發展的巨大城市邊緣,雖然破落卻又充滿溫情,城中村的世界似乎又比城市裡面的浮華虛偽,多了勞動階級的樂天知命,與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圖/新華社

為沉默者發聲的新工人藝術團

越是壓迫與苦難,文化就越顯的堅韌。當代中國的藝文工作者,用他們自身去詮釋這種反抗。這些反抗劇烈現代化的文化運動,更是一種窺視自身改變的最佳方式。

最近來到台灣演出的「新工人藝術團」就是這樣一支隊伍。

1998年,一個來自中原七朝古都河南開封的中學音樂老師孫恆,辭掉了工作,決定到北京闖一闖。果不其然,迎接他的是理想幻滅後的困頓生活。

1999年,他走過中國十幾個城市,認識了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結識幾位志同道合的音樂朋友,並在2002年組建了「新工人藝術團」。孫恆跟他的朋友開始在工地裡演出。

通過這些城鄉流動打工者生活文化的調研,以及鄉村建設運動先行者的啟發,這群音樂人認識到,當代中國不只需要為打工者提供音樂文化的精神休閒,更需要一種文化倡議,讓打工者認識到自己所處的社會位置、應該爭取的權益,以及未來要做的事情與方向。

於是乎,這群玩音樂的傢伙,從地下通道的吉他表演開始,用第一張唱片的版稅在北京東五環外的皮村蓋了一所民工子弟學校「同心實驗學校」,提供沒有城市戶籍就學困難的打工子弟,慢慢擴大成為一個一百多的人的組織跟機構「工友之家」。

從樂隊開始,他們搞學校、搞二手品交換的「同心互惠商店」、搞了中國第一個專屬於打工者文化的「打工春晚」,跟專放線上流通的電影院,現在更於北京城外的平谷發展了同心農場。

工友之家成立以來,從工地為打工者公益演出開始,到第一張唱片版稅進帳,接著在一片廢棄工廠裡開辦打工子弟學校,一晃眼已經是13年過去。

▲ 來自開封的音樂老師孫恆,創立「新工人藝術團」,用音樂讓打工者認識自己所處的社會位置、應該爭取的權益。

通過音樂反映當代中國華麗轉身的另一面

2013年我在北京認識了這一群特別有意思的音樂人。在「眾志」的朋友有心大力促成下,克服萬難,讓他們終於有機會到台灣巡迴演出。11月15日星期二晚上,我在中正大學聽了他們的一場演出。

演奏前,孫恆站在台上羞赧地介紹:

或許我們的音樂不是那麼樣的好聽……,我們大部分的人其實都還有其他的工作,練團的機會也不多……但我們是想唱出中國社會裡面被忽略的底層文化與勞動者心聲……

演唱後的交流,我本想多說一點,但苦無機會。我認為這句話要做一點小小的補充與修正,以免台灣的朋友不能理解「新工人」的脈絡——「新工人」所創作的,並不是一種符合市場需要、迎合流行文化的商品音樂。

而他們所經歷的轉型期現象,其實距離台灣也並不遙遠。70、80年代的台灣社會,也經歷過劇烈的現代化過程,進入國際分工產業鏈,開展台灣壓縮式現代化工程,從農業社會劇烈轉移到工業社會。

現代化不只是經濟轉型,更連帶的形成一套社會文化論述,一種壓抑農村、壓抑農民,甚至將其貶抑為次等的,譏諷其保守落後的意識形態。而「新工人藝術團」正是希望開啟一種新的社會文化工程,以新工人的社會與文化身分,打破主流文化的刻板印象與意識形態框架。

在當代中國光鮮亮麗的崛起與自信背後,卻有數以億計的農民工人階層,在高速發展的過程中被踩在腳底下,在廣大的中國疆土上漂流移動,為華麗的高樓與現代化工程的受益者服務。新工人藝術團創作的面相,見證了中國在經濟崛起過程中,被遠遠甩到邊緣的底層勞苦大眾。他們有他們的運動性格,也有它們對工人階級在政治及社會、文化上的多重壓抑的見解與抒發。

▲ 新工人藝術團的音樂,見證了中國在經濟崛起過程中,被遠遠甩到邊緣的底層勞苦大眾。

新工人藝術團在摸索發展的14年過程,投入了相當多的心力在壯大NGO機構「工友之家」的發展,成立打工子弟學校、創辦打工博物館、流動兒童教育,他們在過程中遭遇的抉擇與困難挑戰,不會比任何一個當代中國公益組織來的少。

或許他們的搖滾不如在台灣較為廣知的「萬青」潑灑狂野,也沒有像宋冬野的民謠如此文雅抒情,但新工人藝術團創作的歌曲朗朗上口,你可以在它們的創作精神,與生活化的歌詞當中感受到,他們的作品中,記錄著極為重要的當代中國社會史觀與敘事。

當中國在爆炸性的現代化舞台上華麗轉身,背後卻是數億人口,在廣闊的土地上流動,一如當年我在北京地鐵裡遇到那位中年農村漢子,風雨如磐、淡然地面對生活的苦難,消失在茫茫人海。

 

有興趣了解當代中國「新工人」文化運動的朋友,點圖看更多【眾低音】世界工廠的新工人藝術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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