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生態環境,也是守護人心——反雙溪水庫運動告訴我的事
根據文史學者的研究,東北角一帶歷經過三次左右的海進及海退現象,形成平溪、雙溪貢寮,以及瑞芳九份、金瓜石海相沉積地形分布的泥質和砂質岩。相近的地殼運動,讓東北角除了被山川阻隔,地形起伏的地貌也格外相似;同樣的斷層活動,也讓金礦與煤炭在此露出,昔日東北角的居民就在山川之間耕田採礦維生。
每年冬季東北季風帶來的水氣形成豐沛的地形雨,綿綿細細的小雨落在群山、溪流環繞的山城。東北角人承受著同樣的天氣,也承受著共同的命運,演譯相近的生活文化與風土性格,這樣的風格也被編入陳明章的歌曲〈等待東北風〉中。
當我踏上這塊土地時,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裡複姓、入贅、過繼、婦女再嫁、同母異父的親屬關係頻繁可見。追究原因,原來早期山多地少、生活困苦,加上山區醫療並不發達,孩子生得多,容易夭折,因此孩子生出來後分給人家養,可提高孩子存活的機會。
同時,這裡的土地繼承乃是依照有無男性勞動力來分配,因此即使沒有生到男丁,也會從血緣關係相近的外姓親屬分配一個男丁,藉以繼承土地。
晚期加上礦業風險高,礦工進去礦坑後,也不知何時能重見天日,因此婦女改嫁現象頗為常見。地形封閉,加上男性死亡率高,嫁娶往往就是幾個山頭之間的事,東北角山區親屬的複雜性也因此而來。
▲ 陳明章受邀參與雙溪反水庫運動,在國際河流行動日雙溪音樂會中演出,第一首歌即是〈等待東北風〉。
▲ 由吳念真導演編劇、蔡振南主演的電影《多桑》,深刻的演繹出礦山人的風土人文與生活感受。
淡蘭古道與「關渡媽」路祭
觀察漢人由西向東拓墾的歷史,東北角緩坡山勢成為先民由淡水廳向宜蘭拓墾的中繼站,淡蘭古道從基隆瑞芳往南拓墾,先是平溪、雙溪貢寮,再經過雙溪泰平里虎澳潭,留下拓墾蘭陽的古道遺跡。
丁蘭谷位於雙溪貢寮交界處,此處稱魚行(台語讀音「巷」)里。在河道尚未淤積以前,貢寮吳隆的迎底船在此卸下漁獲,藉由人力向內陸運輸。
當地耆老還記得父輩的記憶,1895年清朝甲午戰敗,李鴻章於馬關議和割台。隔年日本第一批征台軍隊從福隆海口登陸,小型的運兵艇駛入魚行里,日本帝國軍隊在這個河岸踏上台灣陸地,征台戰役從此開始。
日治時期交通開展,隨著東北角礦業逐漸發達,礦業工作危險但收入頗豐,吸引外地人再度湧入東北角,雙溪礦業最盛時期,曾經高達四萬多人口在此生活。
時間來到2017年,民進黨執政提出前瞻計畫重啟雙溪水庫建設,預定壩址位於丁蘭谷,山城小鎮因此緊張,村民也分成兩派對峙。我為了雙溪水庫開發案而踏上丁蘭谷,剛好碰上丁蘭坑最後一年的路祭,讓我這個外地人格外好奇。
路祭發起人、當地耆老簡鶯高先生說道,魚行里眼前這條產業道路,在基福公路尚未開通以前,曾是台北往返宜蘭的要道,因為運輸車輛來往繁多、車速過快,導致事故頻頻發生。
簡鶯高的好友也在一次事故中喪生,神明向簡鶯高託夢說道路傷亡過大、「不乾淨」,悲痛的簡鶯高老先生決定要發起「路祭」。
簡鶯高路迢迢前往關渡宮請託關渡媽前來巡狩,在四腳亭吉安宮慷慨挪出關渡媽行程後,順利成行。果然關渡媽法力高強,從此魚行里闔境平安。為了感謝關渡媽慈悲為懷,路祭連年舉辦,邀請關渡媽前來坐鎮,成為魚行里一年一度的傳統盛事,從民國七十年代開始算起,已經有三十二、三年歷史。
「不過,由於魚行里人口外出謀生者眾,本村人口日漸減少,今年的路祭,也是最後一年舉辦儀式了。」簡鶯高老先生感嘆地說。
簡老先生提到農村沒落的問題,其實是全台灣偏鄉共同的寫照。但是,當我問到魚行里丁蘭坑要建設水庫時,簡老先生說:「它們說要起水庫分水乎人甲,這個水庫水量那麼小,花那麼多錢,實在沒代價!」話鋒一轉,他細說從頭:
我的立場是要留下土地,土地很重要,這是為著顧大局,因為子孫以後有可能會回來種作。這時代少年人在都市裡越來越困難,應該是要回到農業,留下土地給子孫,以後還有機會。我相信未來是農業的時代,你看我們魚行村人現在那麼多人回來種作,丁蘭坑只算山藥,去年銷出去兩萬多斤,一斤兩三百塊,住在家裡開銷省起來,不比去城市裡上班來的差。我這一生很辛苦,出世無土地艱苦過頭啦!靠著撿柴維生,跟人家去四處卯柴(收柴)做木炭。日本時代,有土地的人才會快活,去佃作別人土地得100斤要交地主70斤,沒有土地的人很痛苦。
開發派曾經來邀請連署支持開發水庫案,遭到簡先生斷然拒絕。由於簡先生是當地受人敬重的耆老,他的堅決態度也振奮自救會會長呂瑞弘。
水庫案引發的土地正義問題
呂瑞弘年輕時即出外打拚,離開雙溪三十多年後,不惑之年才回到故鄉,隨同其他農友一起推動無毒無農藥的山藥種植,他的農地就位在水庫開發區域內。
他認為政府利用徵收金與獎勵金來收買地主,是不公義的行為,因為雙溪水庫開發案,是因應北水南調,支援中南部的工業用水。以納稅人的稅金用來建設水庫,對社會大眾以及回到這塊土地打拚的農民而言,是不公義的行為。
雙溪水庫開發計畫預計徵收壩址預定地丁蘭谷內的土地,也引起許多家族內部意見分歧的紛擾。一方面由於共有土地太多,一部分人希望藉由徵收案及徵收金一併將土地處理;另一方面,地主也透露,徵收價金加上獎勵金,高出市價許多,不少人想趁機脫手,因為日後恐怕難以尋得這個好價錢。
地主之一詹先生卻有不同意見,他說他的父親為了讓兄弟們不要再去當礦工,提心吊膽賣命過日子。父親在丁蘭谷一筆一筆買下土地,雖是山田,但仍要子孫一代一代傳下去。親戚有人想賣土地,他不贊成,他認為如果這個根不在了,得了錢離開丁蘭谷,不論貧賤富貴,總不是自己的故鄉。
其實丁蘭谷的居民,還有一大群野生動物,卻從未能夠對丁蘭谷的未來發表意見。為了瞭解丁蘭谷豐沛的生態資源,自救會成員在生態專家陳世揚老師帶領下,開始自發性監測丁蘭谷的生態資源。
參與監測的解說員宜蓮姐告訴我,丁蘭谷擁有豐富的生態資產,是野生動物的樂園。在人煙罕至的產業道路上,可見到老鷹翱翔、野生動物從容地從腳邊穿過。聞之令人感慨,野生動物似乎過於天真,對人類警覺性不高,還不知道人類非常危險可怕,是極為自私的動物,為了工業發展建築水壩,即將毀去丁蘭谷的森林。
受惠於東北角山區人煙稀少,丁蘭谷上方的泰平里即是翡翠水庫的水源保護區。由於人為活動減少,這片山林慢慢恢復成生態的樂園。台北共學團把已廢校的泰平國小,打造成共學團的自然教室。一群共學團的父母親帶著孩子,離開烏煙瘴氣的城市,來到山林,來到這自然教育基地,尋找適合下一個世代生存的環境。
在這個崇尚文明的社會,親子共學團選擇尋找一個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教育模式,無疑是對人類文明發展的一記警鐘。
翻轉雙溪、融化人心的反水庫運動
一連三次,我帶著外地朋友踏查雙溪與丁蘭谷。河流彌漫水氣氤氳,洗淨城市的烏煙瘴氣,走在斑駁的街道上,不時有火車穿越視線,步行在這個環山圍繞美麗河流的小鎮,綿綿細雨中更加秀麗。
我企盼由外地人的眼光來看待雙溪,這個距離台北僅僅一個鐘頭火車的小鎮,實在不需要水庫建設補足生態、觀光的謊言,就已是一個充滿觀光潛力的小鎮。我一直以為地方的環保運動可以翻轉地方對自己的認識,重新來理解自己故鄉的風土人文,開展一條不同於破壞性的發展想像。
環保運動不是只有抗爭,還有拒絕被主流發展論述決定自身的命運,透過運動重新看見自己、認識家鄉的美好,奪回故鄉發展的主導權。這個翻轉過程無可避免的,小鎮居民必須與巨大的體制力量對抗、與發展主義壓倒性的意識形態對抗。他們正在用在地認同轉譯的語彙,細緻地重新描述地方歷史、風物及人文故事,以抵抗暴力的發展論述。
3月17日這一天,自救會與聲援團體共同策劃了「國際河流行動日在雙溪音樂會」,有上千人與音樂人齊聚在雙溪小鎮與世界各地反水壩運動的人群一起吶喊「拒絕水壩」。更難得的是在地的年輕人,也在這場運動中展現它們對故鄉的熱愛。
出身雙溪的音樂組合「藍呂」,為守護故鄉的反水庫運動,精心打造一首充滿希望與感動的歌曲〈雙溪尚蓋水〉。希望這種熱愛故鄉的情感,能夠穿透人心的冷漠隔閡,一起關注這個美麗小鎮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