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溪水庫計畫爭議再起:生態保存與地方發展如何共存? | 林吉洋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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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溪水庫計畫爭議再起:生態保存與地方發展如何共存?

雙溪水庫預定地丁蘭谷,是個生態豐富的自然寶庫。 圖/簡淑慧提供
雙溪水庫預定地丁蘭谷,是個生態豐富的自然寶庫。 圖/簡淑慧提供

106縣道從台北東南端出發,沿木柵、深坑往石碇,再轉往平溪深入東北角,接上102縣道往瑞芳、九份及金瓜石,這裡是大台北的後山,大台北地區中極少數仍保有地廣人稀、樸實平靜的城鎮。

平溪、瑞芳與雙溪一帶過去是煤礦產區,自日治時期九份淘金熱潮衰弱後,大部分的礦主把投資與勞動力轉往煤礦,並隨著戰後經濟榮景再度繁盛一時。到了60、70年代,由於產業需求改變,石油成為新興能源,逐漸取代煤礦。

1984年瑞芳九份的煤山礦災導致百餘人死亡,成為台灣礦業史上最嚴重的礦災。同年還有土城海山礦災、三峽海山一坑礦災,連續的煤礦災變,迫使政府決定開放煤礦進口。在進口廉價煤礦及法規環境趨嚴下,本土礦業隨之沒落。

礦業蕭條以後人口大量流出,然而東北角的凋零意外形塑出懷舊的生活感,卻孕育出吳念真的劇本、侯孝賢的電影運鏡、李天祿的亦宛然掌中劇團。礦城凋零的淒美與遠山的荒野,使電影瀰漫著寂寥之美。

80年代也是台灣電影新浪潮的年代,隨著侯孝賢導演的清新作品《戀戀風塵》、衝破二二八禁忌的史詩電影《悲情城市》、李天祿的傳記電影《戲夢人生》陸續在國際上獲得成功。片中取景的東北角金瓜石、九份、十分車站等,迅速成為國內外馳名的景點,讓沒落的礦城華麗轉身。

三十年過去,東北角已成為大台北後花園,提供都會人周休二日休閒遊憩之地,或是偶然浮現淡淡鄉愁時的寄託之處。交通建設也隨之跟進,大路一條又一條地開,車水馬龍重機呼嘯,也有不少國際旅客自基隆、瑞芳包車專程前來探訪。

重啟20年前否決的雙溪水庫計畫

在人聲鼎沸的十分車站前右轉,進入台二丙線可通往雙溪,一出平雙隧道口滑溜而下,淺山原野視線遼闊,環境優美卻人車稀少,令人忍不住感慨:想不到大台北居然還能保有這樣一處環境條件絲毫不遜於宜花東的世外桃源。

「雙溪」望名思義,為牡丹溪和坪林溪的交會處而得名,由於位處偏僻、無工業污染,珍貴的河流生態環境得以保存。相對平溪、瑞芳,一山之隔的雙溪保留了樸實純真的況味。然而眼前,雙溪卻因20餘年前的雙溪水庫計畫又跟著「前瞻建設」捲土重來,再次引發爭議。

2017年行政院提出龐大的前瞻建設計畫,其中水利署以基隆淡水缺水,加以氣候變遷增加備援,又將20年前否決的雙溪水庫興建計畫再度提出。

反對的居民認為,基隆漏水率達30%,應當優先解決漏水率問題,再來提升大台北地區豐富的再生水利用率,而非輕率再度啟用雙溪水庫計畫,扼殺河流與日益稀少的自然環境。

北台灣的水源原本已充足,真正關鍵在於為了滿足行政院長提出的解決「五缺」問題(缺水、缺電、缺地、缺才、缺工),行政院因而規劃「北水南送」策略,將石門水庫支援板新水廠的水,改調往南支援桃竹苗工業區、科學園區。追根究底,是工業用水規模持續擴張。

雙溪水庫遭受質疑的問題在於,雙溪水庫計畫實際上存水量只有12萬噸,僅為翡翠水庫零頭,卻要耗費上百億納稅人的血汗錢,根本不具經濟效益。況且壩址位於的丁蘭谷接近斷層帶,就連新北市政府也反對興建雙溪水庫,認為中央應當優先改善基隆的漏水率問題。

1999年6月,雙溪鄉反對興建雙溪水庫自救會曾召開動員會。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1999年6月,雙溪鄉反對興建雙溪水庫自救會曾召開動員會。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不斷撕裂地方的「回饋金」

在濛濛細雨壟罩的雙溪,我向路旁鄉親探詢水庫預定地「丁蘭谷」何去?卻得來警戒的反詰:

「你是要去看水庫預定地的對不對?」、「你是支持還是反對水庫?」

一問之下得到這樣的答案:

「雙溪現在已經分裂成兩邊,一邊支持水庫,一邊是反對水庫!」「你不要問我,我不會跟你講我的立場。」「不過支持水庫的好像比較多是民意代表、頭人……」

村民防備心之高,讓我對雙溪水庫興建案造成的地方分裂感到訝異。反對派的自救會會長呂瑞弘直接向我表示,大部分支持水庫的人,多半還是為了豐厚的回饋金,預期參與工程分配的利益,以及遠超過市價的徵收補償費。

水利署以豐厚的補償金、各里雨露均霑的回饋金誘惑下,一部分地方人士轉向支持水庫開發計畫。甚至20年前曾站出來擔任反對雙溪水庫的地方幹部,也轉而擔任支持開發的「雙溪生態水庫策進會」會長。

悲憤失望的村民,只得重組自救會。這時,結束台北的事業、回鄉從事有機農業的呂瑞弘被推出來,承擔起領導反對水庫的重責大任。

呂瑞弘回到雙溪從事有機耕作已五年,近年站穩腳跟,開始逐步走上軌道,然而一旦水庫計畫通過,他的農場就正好位於水庫下方的疏洪道範圍,這些年投入的心血將成泡影。

實際上在雙溪,因水庫興建計畫導致家族失和、手足反目的故事屢見不鮮。呂瑞弘無奈地透露自己雖擔任自救會會長,但親人卻是擁護水庫派「雙溪生態水庫策進會」的幹部,應當相互扶持的手足卻反目,令人不勝唏噓。

呂瑞弘忿忿不平地說:

真正把地方撕裂成兩邊的,是回饋金,是人的貪念。

政府計畫在邊陲地區開發水庫,又以回饋金收買原本就相對弱勢地區的民意。荒謬的是,這些回饋金投入的項目,事實上本來就是政府應該提供的公共服務。

魚行呂氏祖厝望向丁蘭谷,田園鐵道劃出優美地景。 圖/簡淑慧提供
魚行呂氏祖厝望向丁蘭谷,田園鐵道劃出優美地景。 圖/簡淑慧提供

中年返鄉重拾農業的反水庫自救會會長呂瑞弘(右)。 圖/簡淑慧提供
中年返鄉重拾農業的反水庫自救會會長呂瑞弘(右)。 圖/簡淑慧提供

水庫與生態的價值根本上衝突

水利署將雙溪水庫包裝成「生態水庫」,是對環保人士最大的諷刺。前往聲援雙溪反水庫運動的美濃愛鄉協進會理事長劉孝伸指出,水利署委託顧問公司來做公關,遊說地方,並許諾不切實際的願景。水利署更以同意水庫興建為前提,以發放回饋金的形式撒到地方上收買民意,根本是公然賄賂:

利用邊陲地區想要振興繁榮地方的理想,把所有反對的意見、期待的生態願景全部納入回饋方案與包裝水庫的話術當中,這是水利署這幾年從民間組織學到的分化與包裝手法,相當可怕。

長期在雙溪地區推動環境教育、扶持小農的地方工作者簡淑慧則認為:

里山環境或是有機農業、生態旅遊的願景不是回饋金或辦活動可以達成的目標。水庫計畫本身就是毀掉丁蘭谷珍貴的溪流與生態資源,與生態、有機理念追求的永續價值根本相互違逆。

雙溪人經常羨慕一山之隔的平溪、九份,能夠擁有源源不絕的觀光人潮,這是因為雙溪人仍存在一種舊思維,認為發展就應該是像九份或平溪那樣。

事實上,雙溪本身的自然環境條件就很好,尚未發展成平溪、九份的過度觀光化,反而吸引不少人選擇來到雙溪訪古尋幽,甚至也有一些人開始選擇移居到雙溪生活。雙溪良好的自然條件與優美的景緻,足以發展另一條新的永續價值之路。

類似呂瑞弘與簡淑慧,對雙溪未來充滿願景與理想的人不在少數。他們擔憂水庫計畫不只破壞生態環境,回饋金所帶來的貪婪扭曲人心,終究導致雙溪人毀棄自身的環境條件,選擇一條看似捷徑、實則短視的發展道路。

從企業文教基金會退下來回到雙溪,從事環境教育的簡淑慧,強調雙溪水庫的宣傳包裝與分化手法,將扭曲雙溪的環境永續之路。 圖/簡淑慧提供
從企業文教基金會退下來回到雙溪,從事環境教育的簡淑慧,強調雙溪水庫的宣傳包裝與分化手法,將扭曲雙溪的環境永續之路。 圖/簡淑慧提供

淡極始知花更艷

對台北都會而言,「後花園」是現代人暫別喧囂,回歸自然原野的一個心靈寄託;對「後花園」自身而言,卻是失去主體性、迷失於他者價值的開始。隨著觀光人潮湧入,山城已成車水馬龍的商店街,安靜樸素的美麗不復以往。

雙溪人羨慕平溪、九份的熱鬧,卻未曾思考平溪、九份等地卻也因為過度觀光化,而一點一滴失去自己的特色。從筆者的角度看來,平溪、九份早已變調,失去當年的舊城美感。

平溪、九份所遺失的美好與純樸,仍能在雙溪找到。遼闊的視野盡是好山好水,斑駁靜謐的山城老街撫慰旅人的鄉愁與懷舊感,歲月靜好已足矣。

我想起張藝謀曾引《紅樓夢》的一句話來形容《戀戀風塵》:

淡極始知花更艷

在這樣一個停不下來的窮忙年代,大台北還能保留一個恬靜含蓄的美麗小鎮是何其幸運。我希望時間走得慢一點,能夠讓貪婪的心冷靜下來,雙溪不一定要像其他地方一樣濃妝豔抹,保持原本的恬靜,就足以吸引旅客前來。

我更私心地想,藉由這一次水庫開發爭議,或許雙溪人能在辯論過程中看見故鄉的美好,挺身捍衛故鄉的好山好水;將來,會有越來越多人來到雙溪,感受山清水秀的雋永。

雙溪水庫的預定地丁蘭谷坑口空拍圖,可見到山谷綠意盎然。 圖/簡淑慧提供
雙溪水庫的預定地丁蘭谷坑口空拍圖,可見到山谷綠意盎然。 圖/簡淑慧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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