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她者的生命厚度:跟著Titi去印尼遊學團筆記 | 林吉洋 | 鳴人堂
親愛的網友:
為確保您享有最佳的瀏覽體驗,建議您提升您的 IE 瀏覽器至最新版本,感謝您的配合。

看見她者的生命厚度:跟著Titi去印尼遊學團筆記

與社大講師Titi共同回印尼娘家,機場裡朋友拍攝下Titi有趣的自拍身影。 照片/連偉志提供
與社大講師Titi共同回印尼娘家,機場裡朋友拍攝下Titi有趣的自拍身影。 照片/連偉志提供

自從去年的「越南親家農援團取締事件」,我逐漸關注到南洋姐妹實在是臺灣農村的重要支柱!為了記錄姊妹們的身影,我偶爾會到友會——南洋台灣姐妹會美濃分會造訪,在那裏我認識了Titi。

來自印尼的Titi嫁來臺灣十多年,最大的孩子已經就讀國中,日常生活除了是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外,便是參與美濃的南洋台灣姐妹會活動,並在一些活動中受邀表演印尼傳統舞蹈。

從去年開始Titi多了一個身分,與姐妹會另一位工作者巧玲共同擔任旗美社區大學東南亞語文課「東南亞我來了!」的講師。今年(2017)課程走入第二學期,課程規劃學員與Titi一同回到印尼認識當地的語言文化。我非課堂學員但慎重以紀錄者身分向社大跟姊妹會提出請求,幸而獲准同行。

事前功課:印尼與臺灣的前世姻緣

確定參與印尼行程後,開始從媒體跟書籍影音蒐集閱讀有關印尼的歷史文化,意外發現臺灣與印尼的歷史牽連居然已有近四百年(燈愣)。

兩地的關係甚至可以回溯至十七世紀,在西元1624到1662年間,臺灣與印尼居然同屬「荷屬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地。直到1661年鄭成功登陸大員,末代荷蘭總督揆一向巴達維亞(今雅加達)求救無援,無力再戰直得投降,臺灣與印尼才結束這段情份。

荷蘭人統治臺灣期間,從印尼帶來的物種包括水牛、稻米、甘蔗甚至香蕉這些當今臺灣熟悉的農村景觀元素,都曾有印尼的影子。而在台南甚至仍有些地名被稱為烏鬼坑、烏鬼井,這些都是荷蘭人曾經從荷屬東印度引進土著勞動力的歷史記憶。

有趣的是,荷屬印尼雖曾在太平洋戰爭遭日本侵略,戰後卻是由日軍秘密協助印尼人贏得獨立戰爭,甚至也有台籍日本兵參與獨立戰爭,成為印尼獨立戰爭英雄,以至於印尼至今仍保有對日感恩與親善的歷史情懷。

臺灣與印尼的歷史牽連可以回溯至十七世紀,在西元1624到1662年間,臺灣與印尼同屬「荷屬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地。 圖/美聯社
臺灣與印尼的歷史牽連可以回溯至十七世紀,在西元1624到1662年間,臺灣與印尼同屬「荷屬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地。 圖/美聯社

選舉的震撼教育

出發前老師Titi即已經先給團員預先心理建設,由於適逢雅加達市長選舉,且選情激烈,建議團員避免穿著紅色格子襯衫,以免遭誤認為特定候選人的競選代表顏色。

印尼作為民主大國,在我們抵達的第一天,正好是雅加達市長選舉的投票日,也是選舉情緒最激烈的時刻,剛好有機會見識到雅加達政治的震撼教育。

從三點半進入雅加達市區開始,我們持續聽到施放慶祝的高空煙火,同時街上可見穿梭於車陣的摩托車隊,高舉著3號旗幟、配上喇叭聲呼嘯而過。隨後看了電視才知道,前任教育部長阿尼斯以58%得票率擊敗42%得票率的現任華裔市長鍾萬學。喧嘩與炮響持續到半夜不止,可以感受到獲勝一方的亢奮情緒。

激烈的選戰中,認同政治的動員也牽動印尼敏感的族群政治神經,鍾萬學華裔、基督教的背景,也屢屢在選舉中成為攻防議題。華裔客籍背景的現任市長鍾萬學出身於企業,被支持者暱稱為「a-hok」,是現任印尼總統佐科威擔任雅加達市長的副手與政治盟友,繼任市長以來大力推動都市建設,提升行政部門服務效率與透明度,卻也引發不少爭議。

媒體也批評,鍾萬學提出的政策被認為是偏重都市中產階級利益,而拆除河岸的違建區迫使弱勢者流離失所。鍾萬學乃至於其政治盟友佐科威總統所追求的改革道路,對組成印尼人口80%的穆斯林群體而言,相對於其信守的群體價值反而是一種過激的改變,導致不滿的聲音日益上升。

雅加達市長選戰中,認同政治的動員也牽動印尼敏感的族群政治神經,二號候選人鍾萬學華裔、基督教的背景,屢屢在選舉中成為攻防議題。 圖/路透社
雅加達市長選戰中,認同政治的動員也牽動印尼敏感的族群政治神經,二號候選人鍾萬學華裔、基督教的背景,屢屢在選舉中成為攻防議題。 圖/路透社

反華的歷史陰影

走在雅加達街道,看著呼嘯而過的車隊,機車後座者舉著大旗,氣勢頗為驚人地朝著我臉上這張華人面孔撲面而來,撂下一句我聽不懂的口號。

我警醒的意識到,此刻的我踏入印尼社會,這個社會有其歷史脈絡與社會樣貌,我這張華人臉孔確實承載了這個社會的某一個角色,儘管我是過客,此時此地我同樣地面對了印尼的族群關係。

作為一個到訪印尼的臺灣人,我從書中、媒體一步步理解印尼反華的印象。歷史上來看,南洋華人習於經商,特別在殖民時代成為擁有特殊商業資源的群體,由於握有較多的資源,當社會因分配不均引發不滿時,不到人口組成的5%的華人,便容易成為社會第一個作為宣洩不滿的對象。

然而從冷戰時期開始,兩大陣營在亞洲沿著第一島鏈乃至東南亞展開角力,從韓國、臺灣、中南半島到印尼都曾經發生對內的政治清洗。印尼於1965發生的930事件至今仍是敏感議題,官方雖已著手平反調查但路途艱辛。而近年,從印尼興建高鐵案引發的中日競爭,到大量投資印尼的中國資金與中國外勞問題,都使印尼社會對華人警戒心日益升高。這一些都是印尼實存的課題。

由於印尼的華裔社群掌握較多資源,在社會資源不平等分配時,僅占5%的華裔族群容易成為宣洩不滿的對象。圖為1998年排華衝突。 圖/路透社
由於印尼的華裔社群掌握較多資源,在社會資源不平等分配時,僅占5%的華裔族群容易成為宣洩不滿的對象。圖為1998年排華衝突。 圖/路透社

現代化的衝擊

必須說一下此行的局限,印尼幅員廣闊被稱為「千島之國」,而我們的旅程安排只有九天,且都待在有印尼版「天龍國」地位的爪哇島。在爪哇島上,我們感受到這個國家從都會到鄉村劇烈的現代化進程。

雅加達以塞車聞名,而市區外公路僅是雙線道的規劃,卻硬是被擠成了四線道,而擠滿狹長道路的車輛卻鮮少舊車,九成以上是十年內的日系新款車輛,只是道路橋樑基礎建設的擴建,卻未能趕上私家車爆炸性的增長。

急速的現代化、城市化伴隨著快速的物質主義,百貨商場的時髦人群與流行的國際品牌消費在旅程所到處可見。這似乎也是臺灣在經濟起飛年代的寫照,我們的上一代人。

這使我想到我較為熟悉的中國,但相較於中國巨大的高速現代化進程所產生的社會失序感,我卻感受到印尼似乎仍有一股傳統的穆斯林力量維繫著人群的生活。隨處可見的清真寺,每天五次的祈禱音樂準時的飄揚,都讓我感受到人們還有自己的宗教與文化的依循,不至於在日常生活與精神上失去準繩。

特別是隨著雅加達成為經濟發展的火車頭,越來越多人從印尼各地前往雅加達工作或定居以尋找機會。我們在雅加達,便是暫住Titi二哥Aro(化名、下同)的家中。Aro便是在這樣的城鄉移民群體的其中一員。

在印尼高速現代化進程中,卻仍能感受到似乎有一股傳統的穆斯林力量維繫著人群的生活。 圖/路透社
在印尼高速現代化進程中,卻仍能感受到似乎有一股傳統的穆斯林力量維繫著人群的生活。 圖/路透社

徘徊在故鄉與都市

Titi老師的老家在中爪哇的普禾加多(Purwokerto)。先自雅加達搭上歷時五個小時的火車,抵達這座樸實的城市,再經過十五分鐘的車程,到達Titi老師的老家。

在普禾加多有滿滿的水稻與梯田,相似於臺灣農村景色,但是田間管理仍大量仰賴人力使用為主,較少機械化。沿途可見三五人群在田間有節奏地進行,這是在臺灣少見的人文風景。

Titi老師所住的村子口路旁一棟土磚窯廠,吸引了我的目光,就地取材與紅土透過工具塑形成磚,經過日曬乾燥後,送進到簡易以稻稈搭作屋頂的棚架屋內堆砌,在覆蓋以稻殼作為燃料,燒成土磚。雖然整個製程非常簡單,卻展現出就地取材的生活工藝,這是臺灣難得看見的農村生活風景。

「這不就是我們現在經常在談的里山嗎?不就是就地取材、維持住傳統的生活智慧與工藝文化,盡量讓生活模式不要脫離在地的自然條件?」我忍不住向同行的半農半藝術家的夥伴發出感慨。

Titi告訴我,二哥Aro在成家以後也曾經舉家搬回普禾加多的老家,但由於故鄉工作實在難尋,只得又搬回雅加達繼續開設小店舖的生意。堂弟Dan(化名,下同)原先也在雅加達的汽車裝配廠工作了幾年,直到前兩年,由於雙親老邁無人照顧才又回到普禾加多。

由於家裡擔心Titi長時間住在臺灣,對印尼已生疏,為了安全起見,特別請了堂弟Dan陪著我們一群學員,前往印尼日惹(Yogyakarta)進行三天的觀光行程。

對自幼隨著父親移動於台北與南部老家的我而言,二哥Aro與堂弟Dan的人口流動經驗,極其熟悉而親切。沒想到在印尼,我也看到相似於臺灣作為東亞發展模式下產生的城鄉人口流動。

隨著雅加達成為經濟發展的火車頭,越來越多人從印尼各地前往雅加達工作,或定居以尋找機會。 圖/歐新社
隨著雅加達成為經濟發展的火車頭,越來越多人從印尼各地前往雅加達工作,或定居以尋找機會。 圖/歐新社

除了雅加達這樣的大城市尋求發展,其他農村人的選擇在哪裡呢?

心中的疑問,某一天在Titi老家普禾加多的早餐店,得到這股答案的社會圖像。

我們在清晨拜訪了村裡早餐店,早餐店大姊Mani知道我們來自臺灣,便告訴我,她多年前曾經在台北工作過兩年,雖然許多中文早已忘記,卻還能以準確發音告訴我「雇主家在四維路」。現在早餐店賣的豆漿,就是在雇主家照護老人時學到的,回到印尼現學現賣。

這時上門來光顧的鄰居大姊Nury也湊上門來聊天,她告訴我,她也到過臺灣,在台中居家照護了四年,後來才又去新加坡工作。她說現在孩子正在讀大學,非常希望能再到臺灣來工作,只可惜現在太老了。

離去前,Nury特別奔回家拿出以前的中文名片,希望我帶回來幫她找找還有沒有到臺灣的打工機會,我只能苦笑著說抱歉。

早餐店大姊Mani分享她曾經來台幫傭(實際上應該是老人照護)的經驗。 照片/連偉志提供
早餐店大姊Mani分享她曾經來台幫傭(實際上應該是老人照護)的經驗。 照片/連偉志提供

看見她者的生命厚度

組織者巧玲認為,旅行的目標,是希望在讓學員應用課堂所學之外,透過實地走訪印尼,親身感受到印尼的語言及文化的魅力。透過認識老師Titi的故鄉與家庭,盼望學員能夠更理解在臺灣印尼朋友身在她鄉的感受。

乘著雨後的涼爽,我在走廊細細回想這些天的感受,榮幸有Titi帶引我們走入她的故鄉、她所愛的家人,她人生成長的印記,也讓我們看到蛻變中的印尼。

雖然語言不通,但我感覺到來自印尼朋友真誠的友誼與協助,特別是Titi家人、二哥Aro對我們悉心照料,那種人與人溫度的傳遞,超越語言與國界。同時,我在這裡彷彿也看到臺灣走過的軌跡。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就是理所當然的指導者或先進者,可以急著互相比較或者做出判斷。即便我難免為了一時擁擠交通或社會亂象發出牢騷,也曾倉促做出評價。

每一個社會都有她的樣態,也都有它面對困難的方法與她的道路,但這都不妨礙印尼向我展示如同熱帶氣候一般的熱情多變,以及豐富多元的文化美。

其次,我一直以為印尼是Titi老師的世界,然而這個想像只有一半成立,似乎命運的際遇讓Titi老師也變成故鄉裡的異鄉人。她在印尼其實也是以外人身分存在,特別是在Titi朝著印尼家人不自覺說起中文,而對方聽得一頭霧水的時候,這種身分轉換的錯亂,滑稽中帶著一點點令我動容的韌性。

生命為了適應環境而不斷試尋生存模式,這其實對任何一個人而言,都是很不容易的過程。

生命為了適應環境而不斷試尋生存模式,這其實對任何一個人而言,都是很不容易的過程。 圖/美聯社
生命為了適應環境而不斷試尋生存模式,這其實對任何一個人而言,都是很不容易的過程。 圖/美聯社

返途

搭機的早晨,一台水果攤車經過家門口,我掏出身上剩餘的盧比,想買根香蕉試試口感。沒想到這件小事,後來卻讓Titi挨了二哥一頓斥責。原來是香蕉買貴了,而二哥以為臺灣盛產香蕉,因此只準備了印尼特色水果待客。這件事情讓二哥覺得有失待客之道,臉上無光。

我對Titi老師實在感到非常抱歉,不過這一趟旅行讓我覺得非常的溫暖。印尼對我而言不再是冷冰冰單薄的名詞,而是一個有生命厚度,有其嚴肅課,也有他充滿人情味的社會。

回臺灣隔兩天,即是五一勞動節前夕,趕上了印尼移工在台北車站的遊行。我看著熟悉的印尼國旗與印尼的移工姊妹們,突然覺得很親切;接著返家回到高雄車站,又看到站前有印尼文書免費贈閱的擺攤活動,我走上前去光顧攤位,臨走前向顧攤的印尼朋友說一句Terima kasih!(謝謝)

這回換他微微吃驚地望著我說:Sama-sama。(不客氣)。 

在台北車站巧遇印尼移工遊行,去過印尼之後我才能真正感受到來自印尼的生命厚度,而希望台灣社會也能夠尊重與欣賞來自其他國家移工的文化並給予尊重。 照片/作者自攝
在台北車站巧遇印尼移工遊行,去過印尼之後我才能真正感受到來自印尼的生命厚度,而希望台灣社會也能夠尊重與欣賞來自其他國家移工的文化並給予尊重。 照片/作者自攝

留言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