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木賞作品:東山彰良《流》──活在台灣,那些「移民」外省人的故事 | 野島剛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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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木賞作品:東山彰良《流》──活在台灣,那些「移民」外省人的故事

圖/取自cakes.mu
圖/取自cakes.mu

日本文學界最重要的獎項之一,直木賞,不知道為什麼,和台灣甚是有緣。

歷史上來自台灣,而且奪下直木賞的作家,有1955年以《香港》獲獎的邱永漢,以及1968年《青玉獅子香爐》的陳舜臣。日後,這兩位作家在日本的評論界與文壇,以獨樹一幟的作風留下了璀璨足跡,居功厥偉,並先後於近日相繼殞逝。在這當口,最近,同樣來自台灣的東山彰良榮獲直木賞,其中不禁令人感受到一股冥冥因緣。

另一方面,邱永漢與陳舜臣兩人,和東山彰良卻又差異極大。前者的邱陳二人,可說是土生土長的台灣本省人。他們以「日本人」的身份學習日語,接受日式文化薰陶,屬於「日語的一代」,這點和台灣的前總統李登輝有些類似。這些人擁有的獨特才華,是日台歷史交錯之下的產物,讓他們比日本人還要諳熟日語,兼具中華文化素養的同時,也固守著不變的台灣原根性。

與此相較,東山彰良則屬於常拿來與本省人相對而論的,所謂外省人族群。外省人,指的是在1949年從大陸轉赴台灣的人。東山的祖父,還有本次獲獎作品《流》中,主角的原型──也就是東山的父親,正是這樣的一群人。

東山彰良本名王震緒。和我同樣於1968年出生的他,生於台北,在9歲時移居日本九州福岡。從西南學院大學的研究所畢業後,他在中國吉林省攻讀博士學位。接下來,他陸續進入了航空公司工作、擔任外語教師、法院口譯等職,最後以小說家的身份安身立業。東山應該懂得中文,但恐怕也是後天學習的成果。

王家發跡自中國山東省,沒有放棄台灣籍。東山彰良是徹頭徹尾的筆名,至於為什麼取名東山?據悉正是由山東二字倒寫而來的。透過這件軼聞可以明白,作家東山身上俱備的感受性,和所謂的「台灣認同」──意即「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這個近來在台灣廣受支持的理念──有著一道隔閡。不過,東山彰良名字中的「彰良」二字,取自於他度過孩提時光的地方名稱,位於台灣中部的「彰化」。由此可知「東山彰良」,可以說是一個「兩岸混種」的筆名了。

我叨叨絮絮地寫了這麼長的前言是有理由的。當這本書獲獎後,來自各界的讚美聲浪蜂擁而至,這本書也被貼上了各式各樣的標籤,被定義為是一部「青春小說」或「懸疑推理」作品等等。然而,在我心裡,最能貼合這本書的文類,莫過於「移民文學」了。

圖/Amazon Japan
圖/Amazon Japan

故事的開端,始自於主人翁「葉秋生」的祖父在某天離奇遇害身亡,他當年是從大陸渡台的軍人,也就是外省第一代。葉秋生雖然腦袋很好,但他曾經當人槍手代考,大學聯考慘敗,因此而入伍當兵隨後卻又脫逃,情路也不順利,就這樣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就在事件發生後,他彷彿受到一族血脈的感召似地,開始探尋祖父喪命的真相。

我說這個故事是移民文學,其來有自。日本戰敗之後,國共內戰迅速爆發,外省人和淪為輸家的國民黨,一起從大陸流轉到台灣。當年台灣人口僅有600萬人,而多達100萬、甚至200萬的龐大人口,就這樣伴隨著中華民國這個國家機構,一起遷移了進來,這著實是一場留名人類歷史的民族大遷徙。其後,蔣介石主張的反攻大陸破滅,他們在台灣的居留也和原本的想像相反,就此成了定局。於此,外省人便成為了在台灣的「移民」。

外省人=「移民」,或說是「台灣社會中的異鄉人」。一旦少了這個視角,恐怕很難體會這部作品的本質,想必也很難看出本書與當代台灣的連結。「由外省人產出,具移民味的世界呈現」,這類主題早在東山彰良站上舞台以前,民主轉型後的台灣社會中,便有同為外省人後代的電影導演侯孝賢與楊德昌等人,在作品中屢屢提起。倒不如說,我反而相當驚訝,這樣子的內容竟會在現在這個年代、在日本的文學圈裡,帶著飽滿的生命力和娛樂性誕生。

曾在本網站裡介紹過的台灣當紅作家,龍應台,她在其暢銷作品《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將台灣人稱作「失敗者的後代」。書中將那些逃離中國,不得不將台灣視為家鄉的人們定位為「失敗者」。長久以來,外省人在台灣社會裡被看作「特權階級」與「貴族」,而這個定位可以說是出自外省人觀點的一種抗辯。東山彰良是否也有這一層次的意圖,尚未能斷定。只不過,透過他對外省族群細膩非凡的生活描寫,可以感受到他強烈的渴望,那份想把被隱蔽至今的外省人故事,細細道出的渴望。

書裡有一段文字,如此描述外省軍人。

「一輩子待在軍隊,睡在部隊,吃部隊的米。一毛錢也花不到,薪水當然越存越多啦,你說是吧?花一輩子存錢,然後跟幾乎像女兒一樣,歲數差一大截的台灣女孩結婚。那種好像會蹲在路邊賣香菸的皮膚黝黑的女人。男方是談場黃昏之戀也說不定,而女方盤算的,豈止是老頭子的荷包,就連壽命也算得精了(後略)」

字裡行間滿滿地是,在二、三十歲受國民黨軍隊擺佈,就這樣被帶來台灣,再也回不了故鄉的,那些外省人的悲哀。

除此之外,這部作品的時代背景定在1960到70年代,整部作品瀰漫著當年台灣社會的躁動氣氛,這一點也非常饒富興味。那個年代裡,走過了與中國大陸共產黨的殊死決鬥,反攻大陸的現實性無庸置疑地已成空想,國際社會中的孤立也漸趨深化。透過作品,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那份躁動不穩的氣息。再加上登場人物來自山東,而山東人在全中國素以個性火爆聞名,也常常在中國電影裡被塑造成性情剛烈的暴力人物。主人翁身上那份跳脫規範的浪蕩不羈,也和山東人的血性,與台灣的飄渺感相貼合。

這個故事裡描繪的世界,毫無疑問地,帶著某種「邊陲味」。或該說,這部小說本身,就是關於「邊陲」的故事也說不定。這是因為台灣這座島嶼,正是中華圈裡的「邊陲」。在這樣的台灣,人們肩負著的歷史、感情或是人際關係,有時可能招致悲劇。

為了避免「邊陲」這句話引起誤會,我先提出解釋。台灣不但是中華圈的邊疆,同時也是戰略要地,這點讓台灣受多舛的命運擺弄,走過了她的近代史。日本與清朝開戰後,台灣在馬關條約中遭割讓,成為了日本的一部分。從那之後,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台灣就是日本。然而到了1945年,中華民國政權納入台灣,也將台灣捲進了國共內戰之中。

不論是和中國或和日本,台灣,都不致太過遙遠,也不過於接近。這讓台灣因此陷入了飄渺的命運,今日依舊。這本書,便是描述在那樣的「邊陲」裡活著的「移民」外省人們,他們痛快而又寂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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