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無法捨棄框架,還可以做些什麼?——從跨性別談起
近來我因撰寫一系列關於跨性別的文章,而後收到一些回應,這些回應大致上分為「性別框架」是否有其存在必要?而透過分類所型塑的「類別」是否仍有繼續被社會沿用的必要?
這些回應從性別框架進一步擴展至社會分類,在此,我將嘗試跳出性別框架內的討論,進一步思考凝塑框架背後的機制為何?又或者,我們要對抗的是框架?或是背後的意識形態?
在性別多元的推動上,由於過去社會在框定性別時往往以二元分明的方式予以劃分,因此,性別平權的運動者會以「解放」作為運動的主調,強調跨性別者(包括LGBTIQ族群)就是去掉這些既有的認知框架的一個社群。然而此論述的方式所面對的質疑會是,如果我們為保護撞上性別框架的人而拆除它,那在不同的議題面對不同的框架所造成的衝突時,我們是不是只要拆掉它就好?而拆掉框架的同時是不是也同樣的會傷害到其他人?
就這個問題,我訪問過一位在性少數議題裡深耕的香港精神科醫師,「是不是只要把男女二元的框架去掉(把身份證上的性別欄去掉)就可以解決問題?」他的回答意外地是:
即便我完全支持LGBTIQ的權益及瞭解他們必須經歷性別認同的困惑,但我必須以當今醫學的角度上替醫生說句話,因至今所有的醫學研究與成果仍建築在男女二元的基礎上,所以如果倉促強烈地去掉這個基礎,至少在醫學上會有非常高的風險。
所以當有人撞上既有社會框架並被「嘗試予以治療」,但「是否該治療」的標準則隨時間不斷地變動,且逐漸走向「去疾病化」的方向前進。另一個「接受」異於現存認知框架的人的方式,則是創造一個新的、更適當的且更具有彈性的框架將其安放其中來認識。然而,這是否就能夠更涵融,更不具攻擊性地讓這些人在社會上擁有從容自在的位置呢?
從這再延伸思考的話,會發現「換個名字」或「換個更彈性的框架」常常只是表面的功夫,再談得迂迴一些,實踐上或許可以改個名字,就像從精神分裂症換成思覺失調、外勞換移工、山胞變原住民,變性換跨性別……但這些去污名化的運動成果,不是換個名字後運動成效便水到渠成的。
這些類別或者框架的去留所造成的種種複雜問題,以實務經驗而言,在使用時,既有的類別名稱所涵涉的定義我可以選擇不要,或者會有不同與個體化的詮釋版本與定義。
以現在已經不多人會採用的「陰陽人」來說。「陰陽人」一詞從古代的筆記小說裏就已出現,屬於長期以來的俗稱,將無論是性別氣質或生理上「不男不女」的人歸類於此。進入18至19世紀時,醫學開始使用「雌雄同體」(hermaphrodite)一詞,而「雙性人」的用法則是近代因性別運動的倡議,認為「陰陽人」一詞帶有貶義,故而以「雙性人」代稱。
儘管如此,以上說法仍是粗略概論,因華語地區廣闊,看法及社會敏感度因地而異,例如近期中國大陸則捨上述兩者,採用新譯「間性人」來指稱英語Intersex這個新詞。國際陰陽人組織中文版的創辦人丘愛芝,也是台灣唯一公開身份的雙性人對此曾說:「我認為從漢學『陰陽動態』的角度來看其實反而非常適切,更彰顯出了『性別流動』的本質。」從此仍可看到他使用「舊有的」陰陽人一詞,但丘愛芝的定義則是他揀選後並重新詮釋過的版本。所以究竟要還不要?可能更多的是看著辦,看看情況再決定怎麼辦1。
於此稍稍提一下雅克,德希達(Jacque Derrida)這位法國解構主義大師的觀點。人們常把「解構」看成是顛覆和否定的同義語,德希達想通過解構所達到的是一種類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去消解西方形而上學的思想傳統「邏各斯中心主義」——也就是認為世界存在著一個中心,並想用語言去呈現這所謂的世界真實性,並認為這存在著一種以二元對立為基礎的等級秩序。但德希達認為這個二元的基礎地位常常是不平等的,前者經常是處於首位,本質的;後者則被看成次要的,非本質的。德希達創造了三個新的概念:「延異(Difference)」、「播撒(Dissemination)」和「印跡(Trace)」來說語詞意義在時間及空間的流動及延伸,所以終極的意義永遠是不可能的2。這個後現代性風格體現了追求自由的時代精神,但當然地,如果把解構主義的精神貫徹到底,也必然會陷入自我解構、走進死胡同的批判。從這不難看出和先前提到的框架與類別存有的兩難非常相似。
若我們以上述的論述基礎嘗試去理解「換一個名字」的這種方式意義何在,一大群無以名之的他者,從最先開始的一個類別被創造後,隨著時間,社會能量的累積前進流變,不斷地嘗試去用個盡量準確的詞去描述,是為了一種不冒犯?或是在不同的社會脈絡下有不同的使用語境?
再縮小一點,回到性別本身,LGBTIQ族群名稱的起源動力,是因為先被多數排出去,而不是被圈起來的。不能完全說是被排擠,而是一開始的命名動力是它之所以可以稱為一個族群,是因為他們同樣都不屬於其他幾個多數族群。把剩下的擺成一堆,然後在時間和空間的發展中再做出細分。那麼如今從這些已成的類別裡,接續的動力是否還要依循這樣的路徑動力呢?
那麼,既然人們的行動及思考必須依賴「類別」或「框架」的存在,那麼可以嘗試改變的,可否是更細緻地對待形成類別背後的動力?用更細膩的方式去認識這動力的質地?也許可以是另一個在當今各種不確定紛雜的後現代氛圍中找尋出路的些許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