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溝頂徹夜未眠——從高雄頻發的抗爭事件看地方治理危機 | 林吉洋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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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溝頂徹夜未眠——從高雄頻發的抗爭事件看地方治理危機

一名小孩舉著「假治水」的標語抗議高雄市政府以治水名義迫遷大溝頂住戶。 攝影/記者高彬原
一名小孩舉著「假治水」的標語抗議高雄市政府以治水名義迫遷大溝頂住戶。 攝影/記者高彬原

旗山是高雄旗美地區九鄉鎮的門戶,肩負山區農產品出口集散的交通要地,也是九鄉鎮居民生活採購的重心。位居屏東、高雄與台南三縣農業運輸往來的交通樞紐,在日本殖民時代即設有旗山糖廠,並以糖業鐵路運輸貨客。

1954年,由當時高雄縣政府核准、居民出資建設「太平商場」,由於該址建於二號排水溝之上因而有了「大溝頂」的別稱,販售各類進口電器等舶來品,並有訂製西服、採購婚嫁的繁榮商業街,成為見證旗山蕉城風華時期的老街道。

大溝頂老居民回憶,太平商場恰好就夾在仙堂戲院以及旗山戲院的中間廊道上,在電影院風靡的年代,每到周末看完午夜場電影的人群南來北往,木屐聲「喀啦喀啦喀啦……」吵得人簡直無法睡覺。

然而在今年7月18日晚上,旗山大溝頂的居民再度徹夜未眠,起因於高雄市政府以一只公文通知旗山大溝頂居民需在7月18日前自行撤離,隔日,市府將強制拆遷。自救會與數百名聲援民眾築起防禦工事,利用大卡車與怪手堵住聚落所在永安街的前後通道,再用小客車塞入唯一的巷弄,來自南北二路的聲援者則以音樂會以及演講聲援反迫遷活動。

2015年起高市府以治水為由,計畫拆除大溝頂三十三戶木造房屋,市府的規劃卻遭到自救會,以及在地社團「尊懷文教基金會」駁斥,反對團體指出市府從未尊重居民合法的居住權益,更無視老街的文化歷史資產。

旗山大林爐渣案爐渣違法傾倒事件、馬頭山廢棄物掩埋場開發案高屏大湖開發案美濃農民反對深水井抗爭事件,這些頻頻在農村爆發的抗爭令我困惑。

本文要問:縣市合併六年了,高雄鄉村地區卻頻頻爆發民眾自力救濟的抗爭事件,台灣地方治理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一生打造手工皮箱的老師傅呂秋林正向來訪的年輕人講解這門手藝的趣味。 圖/作者自攝
一生打造手工皮箱的老師傅呂秋林正向來訪的年輕人講解這門手藝的趣味。 圖/作者自攝

▎縣市合併,加劇城鄉矛盾

高雄市原是個以重工業為核心經濟的重要都會,而高雄縣則是個以農業為主、文化觀光為輔的農業大縣,在治理與資源分配上的優先序位各有不同。

來自工業都會的大型資本,為了進一步發展擴大產能,開始進入鄉村、掠奪所需要的資源,例如水與土地。而工業都會各種不想要的東西,例如爐渣與其他工業廢棄物,則透過非法、或是合法掩護非法的方式運到鄉村掩埋。換句話說,工業都會區不要的廢棄物,則由鄉村地區居民來共同承受,這些我們都不陌生。

這種不對等的交換,是為了振興疲弱的都會經濟,遂以對弱勢地區進行資源掠奪、污染排放為手段,或以文明發展、或以治水防洪為名,資本家以城市、鄉村為展演的空間,上演新一輪的資源劃分與支配戲碼。

過去由於高雄縣與高雄市分而治之,各種開發案的審核權責分散,使政治未能有效干預程序,因此兩縣市的資源再分配機制並不容易得以集中化與特許化。。

在旗山大溝頂的拆遷爭議中,高雄市府的說帖說,大溝頂拆除的必要性除了治水的需求,另一個隱而未顯的視角則是,重新開放河堤景觀將可美化旗山市鎮,並提高旗山街區的景觀價值。

追逐城市景觀的仕紳化過程,則是抹除了既有社區紋理、歷史文化與生活節奏,將原本的社區居民驅逐,則是建商開發競逐土地的前奏。不客氣的說,粗暴的迫遷行動以城市美學的理想宣稱加以包裝,僅是為地產開發商擦脂抹粉罷了!。

擺在眼前,大溝頂保存最濃厚的傳統市街文化,正是貨真價實的理想老街形象,市政府卻將其視為窳陋街巷。對照一街之隔的中山老街,老店紛紛讓位於外來的觀光小吃業者,所謂的「旗山老街」無異於台灣各地的「夜市」觀光商圈,令在地人聞之也卻步。

為了防守大溝頂被強拆而徹夜未眠的青年們。 圖/作者自攝
為了防守大溝頂被強拆而徹夜未眠的青年們。 圖/作者自攝

▎全球化城市競爭揭開城鄉競逐資源的序幕

縣市合併,其實是一種全球化底下,由國家與國家的對抗,變成城市與城市競爭的適應過程。實際上,高雄的競爭對象不只是台北、台中,實際上包括了上海、深圳、釜山等隨時可以取代高雄的城市。

自縣市合併後,都會政權所欲加速發展的目標,在自由貿易與地產開發熱潮下,產經單位不斷調高石化工業與水、土地的需求,等於升高鄉村地區資源釋出的壓力。

被視為發展落後、地廣人稀的農村地區,成為城市整合(交換、重新分配)的籌碼,由大型都會兼併其他郊區、衛星市鎮與鄰近鄉村帶,藉由更大的土地與資源提供都會資本發展,以解決城市的經濟停滯與財政萎縮的問題。

取消鄉鎮一級的自治,區公所人員為市政府派來的九職等公務員,地方社團也感覺到區長對於地方公共事務的倡議,也不再像是過去民選首長那樣積極。

取而代是熱衷於地產遊戲的建設工程,以至於城鄉交界處充斥著虛幻的未來廣告看板。工業都會要對農村掠奪,經常會代入各種虛幻的意識形態——解決老舊市鎮壅擠雜亂的街景只是一種文化傲慢的說詞。

更嚴重的問題是製造「經濟發展下的犧牲體系」。放任空氣污染繼續蔓延,石化工業不減反而大規模擴充產能,不斷以「民生用水不足」要脅都會,並施壓農村地區的河流、地下水、灌溉用水提供給工業肆意取用。

工業用最純淨的水,但卻是來自居民視為與土地同樣重要的地下水源,位居屏北平原沖積扇頭的美濃南隆地區擁有豐沛的地下水資源,然而連年來地下水位則逐漸下降,鑿井一再加深,抽水馬達一樣燒掉,已經造成農民恐慌,終於在去年爆發農民包圍自來水公司深水井開鑿的事件。

過去縣市分離,工業都會的資本或衝擊環境的開發案,若要通過行政程序審核必須跨越縣市,然而縣市合併以後,開發案要進入鄉村地區的道路似乎也是截彎取直了。

抗議者向媒體陳痛陳:小英520就職典禮上所演出「土地正義」是對大溝頂最殘酷的諷刺。 圖/作者自攝
抗議者向媒體陳痛陳:小英520就職典禮上所演出「土地正義」是對大溝頂最殘酷的諷刺。 圖/作者自攝

▎鄉紳社會被樁腳取代的治理危機

大量的鄉村仕紳階層在現代化進程中瓦解。過去的鄉村社會是由威權政體深入基層的黨、婦女、軍公教組織,形成新的中堅階層嚴密控制,藉由派系運作與競爭形成穩定而封閉的體系。

民主化之後,台灣的地方社會正在形成另外一種不同的社會形態。由於頻繁的首長、民意代表選舉,綿密的選舉動員網絡在鄉村形成新的治理文化,特別是鄉村地區的選舉,幾乎變成樁腳系統運作的對決。

過去綠營長期執政的地區減少、或逐步淡化過去國民黨威權時期的裙帶關係,然而現今卻讓民眾同樣質疑金權勾結的問題。特別是在南部與媒體傳播相對較弱的地區,組織往往更重於文宣,政治人物選舉更需要樁腳,樁腳需要利益,因此衍生一系列開發案被質疑為政治干預特許開發,或者在開發案審查案加以護航,於是在此金權關係下,政治人物與地方樁腳系統更加強化。

開發者與政治有力者的牽連繪聲繪影,一方面激化抗爭者與開發者的衝突,另一方面則透過口語傳播,已經使得鄉村地區居民對地方治理加深不信任感。

由於綠營內部的派系競爭文化,使得實力派政治人物必須更加緊綁樁、攏絡樁腳網絡並倚賴樁腳系統助選,對地方樁腳而言,選舉是政治投資,也是需要大量金錢運作的系統,有其經濟邏輯,於是無論是財團或是黑道,皆進入這套系統中藉由「投資」取得政治的影響力,好在未來開發與資產遊戲上可以暢行無阻。

市府頻頻撂話要強力拆遷,讓居民無法安心,自救會建起防禦工事,由怪手卡車擋住前後出路,樹立「居住正義」靈位,打算與高雄市政府輸贏。 圖/作者自攝
市府頻頻撂話要強力拆遷,讓居民無法安心,自救會建起防禦工事,由怪手卡車擋住前後出路,樹立「居住正義」靈位,打算與高雄市政府輸贏。 圖/作者自攝

▎城鄉失序背後的警訊

近期南台灣幾個頗具爭議的開發案中,在地方上都能耳聞類似的情事,由在地的民代樁腳系統直接引入開發案,並且以黑道及暴力逕行排除反對勢力。

在這些環境抗爭事件中,每起事件看似是個別行動者的訴求與行動,然而實際上也是鑲嵌於歷史結構的系統當中,通過抗爭事件,浮現出地方政治與經濟發展困局。大型開發案的發展方式很快可以看到效果,但是對文化與環境的破壞,要恢復原貌是更加困難。

城鄉治理的危機正在上演,政府做事不能一昧蠻幹到底, 318以後的台灣社會更加清楚,政府擁有的權力跟資源,實際上是全民共有的,民眾的不滿不可能一直沉默。

在各方人馬的聲援與媒體關注下,大溝頂撐過了7月19日的拆遷計畫,但是誰也不敢打包票,市府的拆除大隊會不會趁外界關注下降時突襲。難為的是七老八十的大溝頂老居民,將不知道又要撐過幾個失眠的夜?

大溝頂的老居民聽台上官員們深澳的學問,似乎有聽沒有懂。 圖/作者自攝
大溝頂的老居民聽台上官員們深澳的學問,似乎有聽沒有懂。 圖/作者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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