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美濃菸田:菸農與其社會文化的黃昏 | 林吉洋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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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美濃菸田:菸農與其社會文化的黃昏

延綿的菸田與常見的檳榔樹,搭配遠山山景,為美濃地景的基本元素。 圖/廣興國小謝惠君校長提供
延綿的菸田與常見的檳榔樹,搭配遠山山景,為美濃地景的基本元素。 圖/廣興國小謝惠君校長提供

進入美濃,視線馬上就被一畝畝綠油油的菸葉所吸引,菸田交錯著檳榔樹延伸到山腳下,映著朱瓦菸樓,交織成一幅田園風景畫。菸樓是美濃財富的象徵,鎮內一千多座菸樓,薰出了全省四分之一的菸葉產量,當地特殊的客家風情,也形塑出美濃菸葉鮮明的自然人文景觀。

這是早些年的《大地》雜誌介紹美濃第一印象,菸田不只是美濃的經濟作物,也是美濃的文化地景,更是遊子的鄉愁。透過傳播媒體再製放送,美濃與菸葉幾乎是畫上等號。

今年是菸酒公司最後一年收購國產菸葉,來年將不再與菸農契作。如果沒有意外,美濃的菸田景觀將就此走入歷史。

為了紀錄菸業的黃昏,筆者與美濃愛鄉協進會的朋友在南部難得涼冷的12月清晨,來到美濃山下的菸田拜訪美濃末代菸農「阿海伯」。

問72歲的阿海伯「幾時開始種菸?」阿海伯答不上來,只記得從小有記憶就跟著父親叔伯開始種菸,數一數應該有五、六十年。長達半世紀的種菸經驗,阿海伯嘴巴說得輕鬆,但那股由內而外的深厚自信,自是不言而喻。

秋稻收成後進入育苗準備種菸的季節,他熟練地告訴我們,種菸要配合採菸葉燻烤時間十天一輪,種菸也是十天種一區,輪番照節奏來,中間的施肥、噴藥、採筍、除芽,全部的工作都要一輪一輪跟上,絲毫馬虎不得。

阿海伯說他有七個兄弟他數老么,兄弟們個個都很出息,高學歷、住在國外,家族的地由他一個一個買下來,除了名下一甲多的農地還跟人家租了六甲地種菸。「早年更多達十甲地」阿海伯強調,他們家有菸樓兩棟,算是種菸大戶。

阿海伯一邊說,鄰家的阿伯騎摩托車上門來,舉著大大的紅紙商量花蓮友宮前來進香的準備工作。

為求風調雨順四時無災,阿海伯參加他菸田附近的廟宇管委會,大小宮廟也有好幾個。一方面求得保佑,另一方面做為種菸大戶、菸農團體理事,某方面也算是個頭人,有必要也有義務參與宗教團體,取得在地方活動的社會資本。

作為一個末代菸農,我從阿海伯身上看到身為菸農家族的老么,留鄉繼承家族事業的奉獻,在地方對公共領域的參與,在菸農團體擔任理事的頭人身分,當然還有阿海伯作為一個種菸超過半世紀菸農的一份自信與認同感

只是在菸業落幕之後,這一切會變得如何呢?阿海伯說他準備退休了,要他再去轉作其他作物,以這個年紀他也不願意。菸業與末代菸農即將消失,或許人們才能夠在這個時刻一窺文化的本質。

72歲的阿海伯至今仍活躍於地方宮廟與公共事務領域,履行地方種菸大戶的社會角色。 圖/作者自攝
72歲的阿海伯至今仍活躍於地方宮廟與公共事務領域,履行地方種菸大戶的社會角色。 圖/作者自攝

美濃菸葉的鄉愁與驕傲

菸葉大規模種植是由日殖政府自1939年引進,形成四大菸區:台中、嘉義、花蓮、屏東,其中屏東菸區就包括美濃,至此菸葉與美濃的發展脣齒相依。

美濃由殖民時代庄長林恩貴協助日人引入推廣,最著名的林春雨家族擁有十棟菸樓,種菸面積超過五十多甲,成為地方人士公認具代表性的菸草大王。林家後人回憶當年種菸的盛況,家族裡光是吃飯就要開上五、六桌,成為地方人士至今津津樂道的趣談。

民國58年全台種菸面積逼近一萬兩千公頃,是最多的一年。而據報導,美濃菸葉發展的高峰期是民國65年,當時美濃種菸面積超過兩千公頃、菸農戶數一千八百戶,都居全台之冠,佔全國的四分之一。

值得一提是,當年一甲菸葉收入是十三萬元,而公務員年薪約七萬八。

某一方面種菸的收入相比其他作物,例如美濃鄰鎮的蕉城旗山,種菸收入未必比種蕉更豐厚,然而種菸有政府的保證價格收購,省去與市場對賭的風險承擔,也讓菸農有了「種田的公務員」封號,菸葉契作造就的菸農性格可見一般。

從全盛時期,菸葉被視為「貴族植物」,是當年台灣最重要的經濟作物。 圖/客委會提供
從全盛時期,菸葉被視為「貴族植物」,是當年台灣最重要的經濟作物。 圖/客委會提供

民國58年全台種菸面積逼近一萬兩千公頃,是最多的一年。值得一提是,當年一甲菸葉收入是十三萬元,而公務員年薪約七萬八。  圖/客委會提供
民國58年全台種菸面積逼近一萬兩千公頃,是最多的一年。值得一提是,當年一甲菸葉收入是十三萬元,而公務員年薪約七萬八。 圖/客委會提供

岔開話題,旗山、美濃這一對隔著楠梓仙溪對望的小鎮可以說是旗美地區的雙核心,一個「蕉城」、一個「菸城」,從族群、文化、農作物各有擅場、但也免不了互別苗頭。

旗山、美濃這兩個小鎮,從比較兩地的政治人物選舉得票、青年俊材頭角崢嶸,一路比到誰家農民、作物風光。香蕉外銷日本產業風光之時,旗山蕉農衣服沾上香蕉油走入銀行,經理都得親自出來接待。當年的旗山人,譏笑美濃人窮到吃不起香蕉,只能吃香蕉皮。

爾後風水輪流轉,旗山金蕉事件之後,香蕉價格一落千丈,美濃人倚靠菸葉種作,換成美濃人揶揄旗山人窮到只能吃香蕉。

當然,趣聞真實性還可以考究,我要說明的是,菸葉經濟作為美濃農民的自我認同與驕傲感,確切輝煌過好一段時間。

1987年開始,台灣為尋求加入GATT開放菸酒進口導致國產菸銷量大跌,為配合市場開放而減少菸田契作面積,曾經數次引發菸農走上街頭抗爭。為解決政治壓力,政府允諾配套措施,輔導菸農轉作,保證收購的調適期一延再延。

待2002年台灣加入WTO,公賣局改制民營化成立菸酒公司,乘勢回收菸牌,設下落日條款並逐年減少種菸面積。如今雖然說菸業衰弱,全台只剩下600多甲菸田,美濃仍種280甲,還是佔去三分之一強,仍然是台灣菸業第一重鎮,阿海伯如是向來客堅定道來。

2004年,近千名菸農北上財政部抗議,要求全額收購菸農所產菸葉。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2004年,近千名菸農北上財政部抗議,要求全額收購菸農所產菸葉。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菸草經濟塑造的風土文化

菸葉種作、燻烤程序繁複、是非常勞力密集的產業,現今四十歲以上的青壯年仍普遍有作菸的「慘痛記憶」。

菸農們透過「家族+請工+交工」供應所需勞動力,依照家族、鄰里關係組建交(換)工網絡,一個又一個菸農小組將美濃綿密的地方宗族社會網絡再次強化。

原本純樸保守的美濃客家聚落,也因為這種綿密的社會連帶感,一方面提供穩定的社會關係,但也可能反過頭來更強化原本早已固著的宗族夥房觀念。

美濃代表性作家鍾理和很可能就是美濃風土文化的產物。鍾理和之子、作家鍾鐵民曾提到:

美濃送給鍾理和的就是強烈的宗族文化,逼的鍾理和出走美濃。

源自於對壓抑個人性格發展的社會集體意識的反抗,文學成為鍾理和反抗宿命的道路,造就了鍾理和父子艱辛卻不凡的一生。而鍾理和與鍾鐵民兩代作家,都曾經寫過關於菸樓的故事。

在鍾理和作品〈菸樓〉筆下的菸農兩代窮苦,滿心盼望著透過種菸鹹魚翻身,興建屬於自己的菸樓,象徵著經濟與身分地位的確立,所以抽中菸牌(種菸許可證),宛如抽中大獎一般狂喜。

而在鍾鐵民筆下〈菸田〉故事的菸農,則是被菸田勞作束綁的農民,雖然有外出闖蕩的雄心,最終仍敵不過家族包袱、傳統觀念約束,選擇留在故鄉繼續在菸田事業裡日復一日的勞作。

菸業勞動文化留下的生活記憶都成為小說細節的來源,更使得文學裡的菸農更具象化、更貼近真實生活。

諸如稱菸葉叫做「冤業」(美濃客語發音相似);菸葉上的露水會「醉人」,這是因為葉片散出的尼古丁更會讓人頭昏腦脹;而菸田裡工作的婦女包覆的密不透風,則是菸葉內的焦油會沾得人頭上黏黏的。

回到阿海伯的故事,兄弟們一個一個離家奔前程,留下最小的阿海伯年復一年留在家鄉,再次讓我想起鍾鐵民小說〈菸田〉。菸業雖是穩定的收入來源,卻也是綑綁農村人命運的束縛。

故事主人翁左思右想是該留在家鄉、還是外出奔向都市的念頭時,菸田飄來的辛辣味枯澀的叫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菸農正忙採收菸葉進行整理烘烤,菸葉一直是美濃鎮農民的主要經濟收入之一。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菸農正忙採收菸葉進行整理烘烤,菸葉一直是美濃鎮農民的主要經濟收入之一。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取代菸葉、冬季裡作繽紛登場

長期觀察美濃的獨立記者李慧宜觀察到,美濃菸葉退場時,或許有些老菸農會感到不捨與不安,然而隨著菸業衰退,各種「冬季裡作」繽紛上場之後,農民要求「保證契作」制度延壽的力道逐年減弱。

冬季裡作指的是在春、秋兩季稻作中間的冬季作物,美濃傳統冬作便是菸葉,然而在菸葉退場,隨著美濃冬季作物白玉蘿蔔、橙蜜番茄、玉女番茄、毛豆一個接著一個作物打出知名度,填補菸業經濟的空缺,冬季作物似蔚為熱潮。

李慧宜認為,這一種擺脫仰賴政府保證價格收購的菸業經濟,以農民自主決定要種什麼,對農民而言是一種「解放」。所謂的「解放」或可以理解為,此社會文化的變遷,對家族成員來說,更是提供個人選擇從家族集體中加以解脫的出路。

所謂的解脫,也是因為菸業象徵一種令人費解地,半強迫式自我剝削與整個家族無分年長老幼的集體勞動參與。唯有考試升學這一等事情具有特權,可以免去工作勞動之苦。而今,冬季裡作展現的多樣性且維持生態平衡與分擔風險,保持相對穩定收入的作物文化,逐漸提供年輕人返鄉務農的一條道路。

繽紛多樣的冬季裡作帶來不錯的經濟效益,讓年輕人有一條走回農村務農的新人生選擇。圖為返鄉種作小番茄的美濃青農楊筠生。 圖/作者自攝
繽紛多樣的冬季裡作帶來不錯的經濟效益,讓年輕人有一條走回農村務農的新人生選擇。圖為返鄉種作小番茄的美濃青農楊筠生。 圖/作者自攝

美濃菸田的最後一瞥

我曾經一度感傷於菸葉與其社會文化終究消亡,正如鄰近工作地點的菸樓於年初地震後頹敗倒塌。某些意義上,是出自於一種作為美濃他者所建構出的純樸美好的鄉愁,淪為徒具形式的消費符碼。

然而現實上它卻逐漸遠去,而且極有可能不再復返。人類學式的老生常談是,一個文化的存續,最重要的是這個文化的持有者的作為,而非僅僅為了一時滿足他者的想像與吸引觀光客的消費。

如果一個文化徒存展示價值,向他者賣弄鄉愁,那麼就連僅存的軀殼似乎也不必勉強留存。

但反之,我更想往前一步說的是,美濃的幸運確實與菸業經濟有關。

當台灣其他如雲嘉南地區的農村稻作經濟早在六零年代即開始衰敗破產,農民被迫移出農村前往都市謀生之時,美濃得利於菸酒專賣及菸葉契作,使它的農村經濟延遲了二十多年才開始走向衰敗。

由於這寶貴的二十年延緩,讓美濃不至因農村經濟破產而提早潰散,使美濃得以保有至今尚稱完整的地方性格。

其特殊的風土人文與豐沛的社會網絡,提供90年代初反水庫運動時期豐沛的社會資本,也使美濃可以接上90年代興起的本土意識、社區營造風潮、成為農村經濟振興的新生力量。

當我受邀與美濃廣興國小教師交流,我與這群年輕教師們站在菸田旁邊遠眺山景,感嘆美濃菸葉最後一年。

此刻,正在推動復興藍染、復育木藍作物運動的美濃廣興國小的謝惠君校長對我說,不用感慨,菸葉最後一年也可以是木藍復育元年。是的,新的一代人正在尋找新的出路。

隨著菸業沒落,菸樓景觀遂由實用功能轉為觀光旅遊,企盼為農村老建築提供新生命。 圖/作者自攝
隨著菸業沒落,菸樓景觀遂由實用功能轉為觀光旅遊,企盼為農村老建築提供新生命。 圖/作者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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