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葆真/危害亦或革命?——《地球脈動2》中擁抱科技的生態觀
▲英國BBC於2016年推出生態環境紀錄片《地球脈動2》,花費三年時間拍攝與後製,推出即造成轟動。
2016年生態環境紀錄片規模最為龐大的製作,莫過於英國BBC所推出共六集的《地球脈動2》(Planet Earth II)。全片主打4k超高畫質拍攝,同時為了真實捕捉動物生態與習性,大量使用了遠端攝影機、動態感應攝影機、無人機空拍、滑翔翼、極限運動攝影機、夜視鏡、縮時攝影等眾多最新攝影科技,花費三年時間拍攝與後製而成。紀錄片一推出即在全球造成轟動,每集於英國的收視人口皆突破千萬,截至目前為止,已經成為全球最多人次觀看的生態環境紀錄片,藍光光碟也於近日發行。
《地球脈動2》六集的主題分別為:〈島嶼〉、〈山脈〉、〈叢林〉、〈荒漠〉、〈草原〉、〈都市〉。每一集節目,會分別於該集主題的生態環境中拍攝約8~10種動物的生存樣態(有些為孤身、有些是群聚)。雖說本片主打利用眾多高科技拍攝技術捕捉的生態「真相」,但仍然逃脫不了所有生態環境紀錄片都必須面對的幾個終極難題:在有限的資源與時間限制下,如何利用各種人工的「特效」來獲取被攝目標的特定畫面?在追求真實呈現自然生態的同時,如何兼顧大眾娛樂與收視,而不至於讓影片淪為呆板無聊的教育紀錄片?
以〈山脈〉的老鷹片段為例,為了快速拍攝老鷹與烏鴉爭食的畫面,工作人員在高山雪地中放置了一隻狐狸死屍,利用其氣味吸引眾鳥前來一較高下,來決定誰能獲得寒冬中少有的食物與進食權。因此影片在沒有呈現狐狸是如何身亡、被誰獵殺等背景資訊下,直接進入了眾鳥爭食的「劇情」。這樣的手法不但有些便宜行事,更有介入拍攝對象生態平衡的紀錄片倫理疑慮。
影片為了兼顧教育與娛樂所採取的各種手法更是明顯。六集節目中,一再利用帶著英國腔的白人男聲旁白與極具煽動性的音效,為中性的影像增添通俗劇(melodramatic)色彩。
▲〈山脈〉老鷹與烏鴉爭食片段
同樣以〈山脈〉為例,片中拍攝雲豹段落中,出現一頭母豹與其女兒,面對兩頭性慾高張的雄豹夾擊。鏡頭呈現的畫面依次如下:母豹聲東擊西,轉移雄豹注意力以利女兒先行逃脫、母豹位於兩隻雄豹之間周旋、兩隻雄豹互鬥、完事後母豹與女兒相聚。也就是說,這在場親情、性慾、攻擊慾相匯的片段中,鏡頭並未呈現最後雄豹的勝者為何、如何勝出,也並未呈現獲勝的雄豹與母豹的交配過程。
但弔詭的是,旁白在最後一個鏡頭出現時,卻感性地將其描述為母豹在被其中一隻雄豹強暴後,拖著受傷的身軀與女兒相逢。雖說電視台可能考慮收視,而未播出打鬥與交配等限制級畫面,但這種具有目的性的旁白卻直接導致了人類語言效力凌駕於自然影像之上,明顯有違訴求「生態真實」的初衷。
除了據渲染力的音效之外,片中的剪接技術也是一流,說其超越許多一線商業片也不誇張。就以〈島嶼〉的片段為例,其中拍攝剛孵化的蜥蜴逃離眾蛇夾擊的一段,便是集音效與剪接之大成的佳例。透過大量攝影機拍攝所提供的剪接素材,短短兩分鐘的片段裡遠、中、近景相互切換,快速與慢速攝影鏡頭的交錯,創造出各種令人心跳加速的動作奇觀,眾蛇與蜥蜴間更是有跨越單鏡的巧妙視線互動。經典好萊塢敘事最愛用追逐情節與在最後千鈞一髮之際獲救的煽情戲碼,在此被發揮得淋漓盡致。
▲〈島嶼〉剛孵化的蜥蜴逃離眾蛇夾擊片段
雖說上述手法使《地球脈動2》呈現出的自然淪為奇觀,但有別於一般(同樣如此的)生態環境紀錄片,《地球脈動2》反倒不掩飾此問題背後的倫理爭議,而正面擁抱這種科技與生態相融後的「新自然觀」,這點在最終集的〈都市〉中尤為明顯。
雖說在前五集的結尾,片中旁白都不免俗地短暫提醒觀眾這些片中所見的島嶼、山脈、叢林、荒漠、草原都因為人類過度開發與環境污染,面臨嚴重生態危機,但整部片最後卻沒有落入「讓我們一起愛護自然、保育地球」的老生常談,而選擇以大都會中的動物生態為主題,替整部影集定調。
在呈現孟買夜裡獵殺豬隻的獵豹、紐約摩天樓上的猛禽、夜裡潛入某衣索比亞市區覓食的斑鬣狗、多倫多的浣熊等生存於都市中的動物時,影片雖未否認都市文明摧毀了許多物種的原初生態,但卻選擇強調某種人類文明與自然生態重新組構彼此的新型結構。
〈都市〉更以米蘭的垂直花園、新加坡著名的城市綠化與觀光景點天空樹(又稱超級樹)作結,展現在都市中重建生態系的野心與信心。影片結尾更讓負責旁白的主持人站上倫敦某座高塔,望向遠方,呼籲人類在自建家園的同時,也要負責任地替其他物種建設。
▲《地球脈動2》〈城市〉預告
故若說當前全球生態危機最大的敵人,包含某些不相信科學研究所提出的種種「證據」,進而否認全球暖化、否認生態變遷的群體,則《地球脈動2》從拍攝過程所使用的器材與手法,到影片中所傳遞的生態觀則與之完全相反。
《地球脈動2》在體認到科技所帶來的危害時,也同時擁抱科技帶來正面革命的可能性。這樣有如科幻小說般,將希望投射於未來的生態觀,也是該影集對於傳統生態環境紀錄片對於追求自然生態「真實」的回應:此「真實」,已經不是九零年代環境批評所追求的那種外於文本、外於文明的大自然,在2016年的脈絡下,科技文明儼然已為真正、且不可否認的自然生態本身。
- 文:唐葆真。《人。動物。時代誌》專欄作家,台大外文系畢,芝加哥大學藝術史碩士,現攻讀電影研究博士。研究領域包含「動物議題在電影及視覺藝術中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