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解放而不是「被解放」:露下體的意義,由當事人決定 | V太太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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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放而不是「被解放」:露下體的意義,由當事人決定

日前一名女性在台北舉辦的PF32現場拍照時,未著內褲而露出下體,引起軒然大波。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美聯社
日前一名女性在台北舉辦的PF32現場拍照時,未著內褲而露出下體,引起軒然大波。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美聯社

日前於台北舉辦的「亞洲動漫創作展Petit Fancy 32」(PF32)在媒體和社群網站上掀起軒然大波,原因在於一名與會女性於現場拍照時,未著內褲而露出下體,這一幕正好被其他與會者拍下。

照片流出後,媒體爭相報導並試圖訪問當事人,當事人的臉書則湧進了大量留言,其中大多都不甚友善。有留言對當事人進行身體和外貌羞辱;有人攻擊當事人「不檢點」、「不自愛」;亦有人認為動漫與二次元文化長期以來飽受汙名,也不太被主流社會理解,當事人的作為是「敗壞圈子名聲」的老鼠屎。有論者提出,這類評語企圖對當事女性展露身體的方式進行規範,是一種「道德劃界」,而這樣的劃界涉及權力分配,包括主流文化對次文化的權力,以及父權社會對女體的權力。

本文想要指出,除了指責與羞辱外,網路上還出現了另一種趨勢,那就是試圖挖掘當事人的動機。然而,這些挖掘與其說是為了更理解當事人的內心活動與社會脈絡,更不如說是為了主流社會服務,為這起行為尋得一個可為人接受的解釋,同時讓人們可以再次安穩地接受、認可、鞏固、甚至強化自身環繞著女體、女人的性和女性的性道德所建立的認知與意識形態。

女人的三種形象:可鄙、可憐或無私?

儘管當事人在事後曾數次表示,她這麼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動機,單純是因為「不習慣穿內褲」、「沒有想太多」,然而這個解釋顯然不令人滿意。人們紛紛發展出自己的理論,試圖從她的其他言行中找出蛛絲馬跡。有人認定當事人勢必是「想紅」、引人注意才賣弄身體;有人分析是當事人的心理健康狀態或成長背景、歷史創傷導致她做出「極端」行為。此外,亦有論者給予當事人較「正面」的評價,認為這樣的行為是性解放的代表,她則是挑戰父權社會規範的勇士。

在這個挖掘探索的過程裡,我們可以發現,當事人難以擺脫三種形象:當她為了名聲或金錢「出賣自己」時,她是可鄙的;當她因為疾病或創傷而「不正常」時,她是可憐的;或者,她是為了更「偉大」的動機與目的而犧牲,是無私的。

當然,以上這些解釋都有可能真實,但本文的目的並非檢查這些動機究竟何者為真,筆者無意否認上述任何一個動機,更不認為這些動機之間有高下之分。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這起事件中,我們似乎無法看見當事人的主體決定,這些動機被外界一個又一個加疊在她身上,好讓她能夠符合、實踐我們內心中的特定想像。

有人認定當事人勢必是「想紅」、引人注意才賣弄身體;有人分析是當事人的心理健康狀態或成長背景、歷史創傷導致她做出「極端」行為。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美聯社
有人認定當事人勢必是「想紅」、引人注意才賣弄身體;有人分析是當事人的心理健康狀態或成長背景、歷史創傷導致她做出「極端」行為。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美聯社

驚世駭俗的女人必須被規範

對於父權社會來說,任意使用自己身體的女性是危險的,因而必須接受管束。根據《不只是厭女》一書作者凱特.曼恩的看法,這是因為女性被視為父權社會裡的「付出者」,有義務為身處支配地位的男性付出自己的身體、情感與性勞動,而不能反過來追求、滿足自己的欲望、需求與成就。因此,這類女性往往會被描述成驚世駭俗的存在,並面臨各式各樣的管訓和懲罰,包括被賦予「不合格」、「不正常」、「異類」的名聲。

最常見的情景之一是這些女性往往會「被生病」,2012年時在台灣社會引起巨大討論的「台鐵火車趴」,事件中的女主角小雨就是典型的例子。「火車趴」乃是蔡姓主辦人在網路上組織的一場性愛活動,參加者包括18名男性與1名女性,租借台鐵車廂進行群體性交。該活動為私人活動,並無營利也不公開,事後車廂也徹底還原,不料仍遭人爆料給媒體。不僅台鐵聲稱「名譽受損」、主辦人遭起訴判刑,參加者也受到輿論撻伐,其中承受最多汙名的莫過於唯一的女性小雨。

一個願意同時和18位初次見面的男性發生性行為的女性震驚了社會,大眾紛紛開始揣測她到底「有什麼問題」,討論更在媒體揭露小雨當時只有17歲時達到高峰。小雨最初聲稱自己只是好奇,並沒有覺得參加性愛趴有什麼大不了,卻在社會輿論裡逐漸被給予不同的「病」。從和父母相處造成的「創傷經驗」到「性愛成癮症」,社會大眾堅信驚世駭俗的小雨不可能毫無問題,更不可能是出於自身的慾望和喜好而做出這樣的決定。

於是,小雨就在人們的口中成為了一個無知、充滿傷痕,並深深為自己的「失足」而後悔的女性,她的身體與性也不再屬於自己。

2012年時在台灣社會引起巨大討論的「台鐵火車趴」,其中承受最多汙名的莫過於唯一的女性小雨。 圖/路透社
2012年時在台灣社會引起巨大討論的「台鐵火車趴」,其中承受最多汙名的莫過於唯一的女性小雨。 圖/路透社

被保護與管束的女體與性

另一個可以參照的案例則是隔年被稱為「高捷活春宮」的事件。一名年輕女性在高雄捷運上以外套覆蓋頭部,在布料遮蓋下為身旁的男友口交。儘管口交動作本身不可見,但男子的表情引起了同車廂乘客的注意,並因此遭到拍攝、上傳網路。事後,跟小雨的遭遇類似,年僅18歲的當事女性面臨了各種羞辱,例如因為較為豐滿的身材而被嘲諷為「小龍女」(網路用語,相貌不佳的女性被稱為「恐龍」)。

在隨後的評論中,她一方面是「不知羞恥的蕩婦」,因為她不僅公然為男人口交,對方還是只見過一兩次面的網友;另一方面她又是沒有性欲的被動客體,被看作無能為力、非自主、需要被保護的對象,例如許多報導強調女孩是「拗不過男生的要求」,更有評論認為她是因為「身材不好、缺乏自信」才會這麼做。

兩起事件的女性當事人因為相對年輕,她們的性主動權幾乎立刻遭到否決,而被社會歸類成必須保護與管束的對象。對於父權體制來說,年輕女性的身體與性應該在將來屬於某個特定的男性——此處指的多半是未來的丈夫,因此「擅自」將自身的性給予他人的女孩必須受到懲罰。而為了警告、阻止其他女性不得違反規則,這些「壞女孩」必須成為「異類」,被染上各式各樣疾病與創傷,以和「正常的好女孩」做出區別。

相對的,年紀較長的女性看似對自己的身體與性有較多的掌控權,但她們仍會遭受許多打壓,「蕩婦羞辱」即是典型的範例。這些女性經常被描述成為了金錢、名聲而「出賣」自己,或是因為曾經受到男性的辜負,所以選擇糟蹋自己。說到底,支配這些女性的仍是同一個父權邏輯,也就是任意決定自身的身體和性的女性必須「不正常」,她們或許有著如金錢等不純潔的動機和龐大慾望,不然就是太過「破碎」,無法為自己做出理智判斷。

兩起事件的女性當事人因為相對年輕,她們的性主動權幾乎立刻遭到否決,而被社會歸類成必須保護與管束的對象。 圖/路透社
兩起事件的女性當事人因為相對年輕,她們的性主動權幾乎立刻遭到否決,而被社會歸類成必須保護與管束的對象。 圖/路透社

女體作為純潔高尚的政治場域

和上述情況相對,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勢則是,有些時候女性的身體和性會被強加一些「正當」意義,在這些正當理由之下,女性得以適度地使用、決定、展現它們。比方說,在討論公共場所餵母乳時,女性的身體裸露就被加上崇高的光環,因為女性是為了「下一代健康」這樣神聖的理由而必須嶄露乳房,因此這樣的裸露高尚且優雅,並且完全不帶有性意味。

幾年前攻佔國內外社群網站的「解放乳頭」(Free The Nipple)運動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的趨勢。參與活動的女性們,身體往往被高度「去性化」,在成為政治或藝術表現的同時,彷彿這些乳房就不能有任何性的意涵,更不能激起性欲,如此才能維持政治倡議的純粹。

另一方面,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女性是否只有在這類「正確」的大旗之下,才能夠擁有自由嶄露身體、彰顯性慾的機會和權力?換句話說,如果一個女性想要擺脫「蕩婦」或「受害者」的身分,她唯一的出路好像只剩下成為一個「殉道者」,必須無私地以自己的身體來實踐更遠大的政治和道德目標。

誠然,身體即是政治,我們的每一個行動都可以是政治表述,但有沒有可能,女性的身體可以只屬自己,我們可以單純地出於自己的喜好、慾望、心情與習慣,選擇如何呈現、實踐自己的身體、情慾和性?

如果一個女性想要擺脫「蕩婦」或「受害者」的身分,她唯一的出路好像只剩下成為一個「殉道者」。 圖/美聯社
如果一個女性想要擺脫「蕩婦」或「受害者」的身分,她唯一的出路好像只剩下成為一個「殉道者」。 圖/美聯社

解放不等於被解放

我們可以看見,女體,以及女人的性和慾望,往往承載著許多意義,也背負著許多投射。在這個過程當中,女性似乎再一次失去了對自己的身體與慾望的話語權,我們不能輕鬆且隨意地使用自己的身體、不能毫不在乎——彷彿這樣就會褻瀆了自己的主體性。若我們決定以自己的身體當工具,不論是用來凸顯美麗、展露自信,還是表達創傷或抗議主流社會對我們的壓迫,我們就必須受到外界檢視,好確保我們所要達成的目的被當下的主流社會認可。

這麼說絕非否認女性的主體性。從古至今確實有許多女性以各種方式使用自己的身體,以達到表述個人理念或政治倡議等目標,然而,我們卻也必須看見,在女性權益提升,且女性逐漸在不同社會層面和領域中取得話語權的同時,這個話語權又是如何脆弱。父權社會仍舊伺機而動,試圖代替我們發言、賦予我們如受害者或挑戰者這類的身分,並決定我們的意義。

性解放是性別運動的終極目標,但解放並不等同「被解放」。女性的解放無法來自於旁觀者的口號與命令,而是要仰賴女性在日常生活、政治實踐、組織連結中找尋並培養力量,奪回我們的話語權,也開發我們自己的聲音和語言。換句話說,女性的解放,要由女性自己決定。

女性的解放無法來自於旁觀者的口號與命令,而是要仰賴女性在日常生活、政治實踐、組織連結中找尋並培養力量。 圖/歐新社
女性的解放無法來自於旁觀者的口號與命令,而是要仰賴女性在日常生活、政治實踐、組織連結中找尋並培養力量。 圖/歐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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