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生於香港九七回歸的他,在黑暗中墜樓而亡
香港自6月開始的反送中運動,至今出現了第一個直接的死者——22歲的周梓樂。據坊間的新聞和訊息集合顯示,周梓樂在11月4日將軍澳一場警民衝突中,神秘地進入一個三層停車場,最後墜樓倒臥於二樓。雖然只是一層樓的高度,但身體三處重傷,包括頭部、胸部和腿,在搶救多日之後,終於不治,於11月8日離世。
9日周末,這幾個月來,即使「逃犯條例」已經被撤回,但鎮壓過程中坐大的警察已成為香港人另一個更大問題。當晚群眾受到消息刺激,抗爭者馬上在市區聚集。當晚8點左右,食肆晚市未過,旺角交通要道就開始有人塞路、破壞地鐵(這間政府實際控制的鐵路公司因為配合政府的鎮壓政策,多個月來一直遭受報復)。之後當然又是一輪街頭衝突。
結果11月11日又引發了開槍事件,3槍,是交通警直射21歲青年示威者,腹部重創。這是因為民情大致相信是警暴導致死人,警方亦如臨大敵,不管是否高層下令,前線警察也害怕眾怒和復仇,所以早早就開槍。周梓樂之死,反而增加警察的暴力,他們有存在內疚的自制嗎?沒有!
警方與周梓樂的死亡謎團
一直以來,輿論界都有很多警察打死示威者和「非法處理屍體」的傳言,也有指警察強姦示威者。特別是後者傳出的證言越來越多,涉及受害者要去墮胎的消息,已經在網絡廣傳開來。將來遲早會水落石出,對政權來說就是東窗事發,到時又會激起什麼民憤,是不可想像。在周梓樂墜樓之後,香港警察舉行記者會,其中特別澄清警察沒有推人落樓,更令人覺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梓樂的死與之前自殺的個案不一樣。自6月以來就有數名示威者自殺,並以遺書方式宣示立場,鼓勵其他人繼續奮鬥。但周梓樂的死,則與831太子站的黑幕一樣,似秘密重重,像一個爬滿黑蛇的窩。首先網民和示威者拍到救護員接載周梓樂的救護員,在道路上被兩三輛警車阻礙達20分鐘。即使不能證明警察有份殺害周梓樂,阻礙救援已經等同謀殺。
「阻礙救援20分鐘」的說法,亦被科大校長史維再一次引述。史維向警察發公開信,質問為何阻礙救援。警方聲稱沒有,但其實當時在現場,有人聽到警察辱罵救護員為垃圾。如此氣氛,20分鐘的問題可說是合理懷疑。另外事發停車場的三樓墜樓位置,有一道及一般人胸口高度的牆,市民質疑這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失足的位置;還有,為何周梓樂一跌就全身充滿致命傷,頭、肋骨和盤骨一齊骨折,反而手腳無損,一些醫療界人士認為十分反常。
局面空前嚴峻,搞出人命,港警官僚應對。警方首先表示沒有警員進入過停車場,後來香港網媒《眾新聞》的片段拍到了,警方才承認事發時有警察進入停車場。一日後,港警才承認當晚有警察進入處理群眾事件,但在11時20分已收隊離開停車場,亦沒有與周梓樂接觸云云。
公然說謊,集體瀆職。本來經過幾個月的濫暴,警察已經變成過街老鼠,一般人都不願意與他們扯上關係,警察這個職業在社會上的credibility已變成負數。但警察在周梓樂的問題上反口覆舌了一次,換來的只是一句「資訊交代不清楚」,警方對此「唔好意思」,但不是對死人不好意思。
警方作為衝突的種子
事實上警民衝突都是因為警察,周梓樂的死是因為警察。當晚將軍澳警民衝突,事緣是有一個警察結婚擺酒,於是引來仇警的人民圍觀和口角。警察於是報警,警隊就進入將軍澳,固然又是一輪催淚彈狂射,之後就發生了停車場墜樓事件。
警察是這個仇恨螺旋的頭,因為要保衛特區政府強行通過送中,他們行使了暴力,令警察成為極不受歡迎的人物。警察所到之處,沒有不是衝突種子的現場。也許那個警察覺得自己很無辜,因為那是他結婚大好日子,卻給「暴徒」破壞。但他不反省自己的團體淪為北京暴政的劊子手,不受歡迎是時也命也。
基層警員因最近不斷加班而收入豐厚,警察自己也吃著「皇糧」,也就是以較低的人力質素,拿取超過平均市場薪金水平的工資。他們也許沒有一種自己是被補貼、佔了便宜的自我認識,他們以為自己是打份工的普通人,於是悍然報警曬馬。也許他以為警察來到就可以用優勢武力清掃麻煩,令他的好日子重新好起來。但結果就是激烈衝突,仇人見面份外眼紅。這個報警的警員,究竟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搞出人命?
不斷擲死亡骰子的愚人
幾個月以來,比將軍澳一役要激烈要殘酷的衝突有很多,但時間又是另一個維度,時間越長,對局勢越危險,死亡的使徒何時給差遣下來,沒人知道。多打一次,就多一次擲骰的機會。這次擲不中,再擲下去就總有一次中。而哪一邊先死人,當然是策略家和謀略家會想的事情。當晚這個報警的警察,也許對警察的後台十分自信(深信北京要靠警察平亂),也可能沒想那麼多。但他選在當晚結婚,已經是一個蝴蝶效應的開頭,最後壓力又會回到警隊身上,回到他自己身上。
而現今網路發達,什麼資訊都可以找到。當晚結婚的兩個新人,也極速被起底,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但我想像這個報警警察,也許根本沒想那麼多,他們只是聽從命令的鷹犬。他們不會考慮自己一個「吹雞」(原來是江湖用語,指黑社會召喚成員)的動作、揮出的每一棍、射出的每一顆子彈,不只會改變其他人的命運,也可能改變香港的命運。
雖然他們與北京同一口徑聲稱要「止暴制亂」,但當然是越止越亂,他們是不斷擲死亡骰子的愚人。北京不斷聲稱本地或歐美有人煽風點火,但下至基層警員都在玩忽權力,對自己已成火藥庫的政治處境毫不知覺,迷信自己的血氣之勇能夠解決問題,這才是最能煽風點火的一群人。
哀慟的共同體
周梓樂的死亡也充滿象徵性。他是1997年出生的一代,當年香港「回歸中國」。正如一國兩制和香港。而警察在香港近代史當然是一個政治戰爭的產物。大部分時間,警察都是人神共厭的。但在1967年,本地左派附和毛澤東,在香港發起暴動試圖搶奪政權。英國殖民政府發動起警察打了一場內戰等級的政治鬥爭。香港警察當年成功平亂,救了很多本來應該死的人,香港回復安定兼經濟起飛,因此香港警察其實一直是「安定謀發展發大財」那個「宏大敘事」的構成部分。
現時警察已經殺了人,手上有了同族之血,這對當代人越發沒有說服力的上世紀宏大敘事,就在那一晚迎來了最後的崩潰。一個暗黑的停車場。自1967年以來建構的順民共識(信靠政府和軍警)已經懸置。他們將意識到自己被軍警殖民體系包圍的現實,不管是97年前還是97年後。服務一個外來政權的軍警動作越大,在本地輸出的反作用力也越大。
通過軍警,我們發現自己;通過對外來政權的仇恨,我們編織國族之愛。大部分為他哀慟和抗爭的人,與他素未謀面。在所有悲顏之上,是同一套想像和共感。流播著,越來越有力。聽到喪鐘,我們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島。在一個共同命運浮起又浸沒的生人與死人、先賢與後輩、善人和惡人、少年和老人……構成了一個哀慟的共同體。
人越痛苦,思想越有力;一個群體也是如此。警察,一個現代世界的探險者,對一個深淵不斷投入暴力和死亡,好像投一塊石子入山洞,總是沒有回音,他暫時高興和安心了。但深淵凝視著探險者,吞食著、學習著、改變著,有一天深淵會以相同的黑暗回應他。
(原文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Voicettank」,原標題為〈1997年生的他,死在黑暗的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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