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榮峰/鍵盤參戰——淺談「數位原民」的網路政治學 | 菜市場政治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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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榮峰/鍵盤參戰——淺談「數位原民」的網路政治學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距離太陽花學運也有好一段日子了,關於「網路策略」在政治層面的應用,網路文章可說是汗牛充棟,卻似乎沒太多人談論網路對政治世代交替「未來」可能會如何演變,大多人最後的印象可能都停留在「所以某某黨也要建網軍了」之類的印象;筆者有點擔心媒體過度頻繁使用「網軍」這個鄉民自娛娛人的戲謔性稱謂, 反而讓大家忽略了背後所代表的問題有多嚴重:台灣主政者對網路認識之有限居然到這種程度ORZ,網路可是二十一世紀綜合國力的評比項目之一啊!如果還成天喊網軍,那就別再說年輕人懶惰不吃苦,一天到晚問為什麼台灣落後韓國了!

本文蒐集了美加、英國、比利時、荷蘭、瑞典等地的研究及文獻,希望能跟鄉民們談談,該怎麼對現實世界展開逆襲……喔不,是跟現實世界正確溝通。

從太陽花到反黑箱課綱,多場以網路為主要媒介的素人學運讓各黨派大老為之「震驚」,更有政客跳出來大罵不學無術的魯蛇才出來搞政治(咦?怎麼有種自打嘴巴的感覺),也有人指責其 他政黨操弄網軍、發動網路霸凌等等,種種讓人哭笑不得的狀況層出不窮;正在電腦前閱讀這篇文章的你,八成也跟筆者一樣很想偷笑,真的很想問:

有那麼嚴重嗎?

柯P善用網路策略贏得北市選戰仍是有目共睹,所以某些長輩們罵歸罵,現在卻都急著想了解「網軍現象」,藉此複製柯P的勝利方程式。一時之間,「新媒體策略」成了台灣政治圈的顯學。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新媒體」根本一點都不新啊(笑),看在伴隨網路長大的這個世代眼裡顯得有些啼笑皆非,硬要比喻的話,大概就跟祖父母輩覺得正值叛逆期的父母人手一台BB call「很潮」是差不多的程度(不曉得BB call請自行google,很可怕不要問),所以本文傾向不使用新媒體來專稱網路= =。

雖然在某些人眼中,網路在政治領域算新興議題,但畢竟這科技也是上個世紀末就誕生了,當初在教室裡面玩小朋友齊打交皮卡丘沙灘排球的孩子們都要邁入中年了。正所謂量變導致質變,這個人生中有一半時間活在虛擬空間的世代自然對整體社會造成影響,不過在繼續說下去之前,先來說說網路鄉民其實在學術上有個很酷炫的名字——數位原民。

政治是另一種生活,網路是另一個現實

2001年,美國學者(Marc Prensky)基於對網路世代的觀察,發表一篇著名的文章,從傳播學角度將現代人劃分成「數位原民」(Digital Natives)與「數位移民」(Digital Immigrants),兩者之間的差異重點不在於「能否」使用網路,而是「如何」使用網路。

數位原民,是指伴隨著網路成長的世代,數位移民則是上一個世代,出社會後才碰到全球網路普及化。數位原民習慣使用具有「多元」、「雙向」、「即時」、「去中心化」這四個特性的網路作為傳播工具,連帶也影響到他們的思維方式,習慣「去中心化」,透過各種資訊比對以及訊息快速流通來認識世界。

數位移民則是慣於使用「單向」傳播工具,如電視、報紙、廣播,大多有「確認訊息傳播者」的天性,通常是透過自己認同、習慣的管道或是親身體驗來建構自己相信的「真相」; 數位移民,既然是「移民」,當然也使用網路,但顯然大多數都是用舊思維使用新工具,只是將網路當作另一種單向傳播工具1

數位原民的學習過程是全方位的,學校、家庭只是知識來源的一部分,網路所能提供的資訊遠超過任何一個單位獨力提供的能力範圍;而大部分數位移民的學習過程裡,知識流動有上下位階的特性,多半來自家庭教育,或權威機構如學校或政府。

更重要的是,大部分數位移民無法體會,網路是一個「世界」2

對數位移民來說,「現實生活」裡的「現實」跟「生活」幾乎是同義詞,而網路和其他傳播管道一樣只是種「工具」,本質上無法相提並論,可是對於數位原民來說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數位原民的世界觀高度符碼化,數位空間與現實生活之間存在的界線也十分模糊,「生活=現實+網路」,缺少了網路,人生只剩下 一半;一個人在網路上的ID身分可能跟現實生活中的社經地位等值或甚至更重要。因此,從未見面的諸多網友一起推動大型計劃這種事一點也不稀奇。

這也是為何在當今校園,網路霸凌如此猖獗的原因,甚至造成許多憾事,原因就在於網路世界發生的事情對數位原民來說跟真實世界沒有太大區別,這跟一些上網時數寥寥可數的老人跳出來喊網路霸凌有著天壤之別,數位移民通常體會不到網路霸凌真正的恐怖之處3

photo creditⒸ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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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位原民的政治參與模式

其實,創造出另一個虛擬世界並不是網路世代的專利,諸如「共產國際」、「自由陣營」、「朝貢體系」、「大英國協」、「基督宗教」等,也都是肉眼看不見的概念,人們一樣是都透過對這些概念的「相信」去建構自己的世界觀,也會為了這些摸不到的概念自願犧牲性命,與數位原民對資訊符碼的重視並無二致4

而正如冷戰時期的共產世界跟資本陣營,由不同世界觀、思維邏輯衍生出來的社會文化自然有其特性,這種推論也能用來解釋數位原民對原有社會所帶來的新衝擊,最顯著差異就是「生活政治」「政治消費主義」這兩種傾向。

「生活政治」(Life Politics)由當代英國社會學家紀登斯(Anthony Giddens)所提出,帶有後現代性的概念,主要著眼於透過政治參與去解構特定群體對另一群體的非正當性支配。紀登斯認為「生活政治」不同於早期的「解放政治」(Emancipatory Politics);「關於解放政治,我指的是激進地捲入到從不平等和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的過程」5, 「解放政治」關心的是群體在社會脈絡下的剝削、壓迫問題,而「生活政治」則是強調從個人層次的角度去關心全球化背景下的個體生活,以及政治對生活自主性的影響。簡言之「生活政治」是種由下而上、推己及人的政治活動,一種透過對個體生活的想像,來決定的政治參與。之前引起網民公憤的的苗栗大埔案洪仲丘事件等,都算是「生活政治」的實際案例。

「政治消費主義」(Political Consumerism)則是將消費行為政治化,訊息的傳播者針對受眾在政治層面的一連串傾向上創造選擇性,如種族、政治冷感程度、經濟偏好等,使得受眾認為自己選擇支持某種價值而採取實際消費行為。政治消費主義原先被用來抵制不道德廠商,如台灣之前的滅頂風潮,後來不僅被用在品牌行銷,也被在政治公關上,快速溢散到更廣泛的政治範疇。政治消費主義主要是透過不斷闡述本身在特定歷史事件、時事議題的態度上採取何種立場,來告訴受眾「選擇我,因為我有你相信的價值」,是一種資本市場競爭機制的深化6

「生活政治」和「政治消費主義」都具有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本質,與網路環境特有的「去中心化」、強調「個體差異」價值的傾向正好相輔相成,於是造就出了今日我們所見到的數位原民世代:偏好高度客製化、尊重個體差異、強調資訊公開透明。

一項2007年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re)的報告顯示,數位原民有下列幾種特點7

  • 數位原民世代是有史以來對於社會議題歧異度容忍力最大的世代,諸如移民、同性婚姻等議題都持樂觀其成的態度。
  • 數位原民傾向支持對各種議題較開明(立場偏左派)的政黨,如民主黨,在可期的未來將影響美國政局。
  • 年輕人的政治參與程度比過去所有世代都要高。
  • 自我覺察程度提高(自我反省能力提高),80%的受訪者表示各種便利的網路工具使用是維持人際關係不可或缺的存在,但也的確容易使人變懶。
  • 鍵盤參戰的比例達歷史新高,並且有高達三成的人是經常性參與者。

這個研究的調查對象是2004年美國18-25歲的青少年,這批人也就是日後使美國同志婚姻合法化的主要選民結構。青年參與政治的動力來源大多來自道德感、守護共同價值,反倒是與個人崇高的政治抱負較不相關,數位原民很少宣稱自己有什麼「當仁不讓」的政治使命感,或是搶著當政治明星,只在與自身相關議題出現時參與政治;這與過去幾個世代的政治人物出線的方式非常不同8。從這幾年的社會運動與政治參與來看,同樣的現象也開始在台灣出現。

那麼,這兩種傾向再加上一暝大一寸的數位原民,將對於原生社會以及「非數位原民」的傳統政治產生什麼衝擊呢?

圖/Mario Antonio Pena Zapatería (CC BY-SA 2.0)
圖/Mario Antonio Pena Zapatería (CC BY-SA 2.0)

網路鄉民對現實世界的逆襲

其實,某些長輩一直覺得有「網軍」的存在也是無可厚非,因為如果不了解網路生態的本質,很自然而然會陷入二元對立的思考而得出偏離事實的結果。

網路對政治的影響有兩種看法,樂觀主義者認為網路可以使民主邁向更全面、更直接的新階段,然而悲觀主義者則認為網路將降低人們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度,進而導致網路活動和真實政治參與脫節9。近年的研究並沒有辦法支持這兩種論點何者為真,但是卻發現在特定環境條件下,網路的確能夠對政治參與產生實質影響力。

網路上的政治參與,依照對現實政治影響程度由高而低可分成四種型式10

  • 數位政黨活動(E-party):簡言之就是將政黨活動如政黨主導的請願、聯署、入黨等傳統政治行為電子化。
  • 數位議題行動(E-targeted):針對某種特定議題進行募款、跟公家機關投訴、募集聯署等。
  • 數位新聞傳播(E-news):新聞資訊的蒐集與散佈,包括懶人包或是一目了然的圖表流通。
  • 數位言論發表(E-expressive):於部落格或社群網路上發表具政治性表態的言論。

這四種類型的效力位階,其實也會因為訊息傳播者本身的社經地位、或議題時事連結度而產生差異,名人的臉書貼文效力就可能不亞於媒體;四者之間的連通性其實很高,一個議題有可能快速轉換到另一個層次去。掌握這四個層次之間轉換的關鍵,通常就能形成「網軍效應」。

另外,專門研究網路時代民主政治的學者班奈特(Lance Bennett)將網路政治參與者分成了兩種11

  • 「恭順型公民」(Dutiful Citizens):喜歡參加傳統政治活動、偏好單項傳播的傳統大眾媒體。
  • 「求證型公民」(Actualizing Aitizens):喜歡參加特定議題的公民運動、對於符合個人價值觀的議題發表看法、喜歡利用網路科技管道進行雙向即時的資訊詰辯。

簡單來說,網路環境非常不利於「政治宣傳」(Prapaganda) 的散佈。筆者在本文第一段所提到的「多元」、「雙向」、「即時」、「去中心化」四個網路特質,重溝通說服而不是消息來源的準確性,比較適合具有批判性跟自我思考傾向較高的「求證型公民」(數位原民多屬此類),也就註定了有利於自由主義言論的生長,自然地壓抑了保守主義所仰賴的權威性。

相信保守主義的「恭順型公民」在網路使用與政治參與的連結度上非常弱。講求「穩定」、「秩序」的「恭順型公民」偏好訊息單向傳播的傳統媒體,網路會讓他們無從判斷消息來源的權威性而患得患失12

在「恭順型公民」比例較高的社會,有利「侍從主義」(Clientelism)滋長、拉黨結派情況頻繁,導致各種群帶關係也跟著猖獗起來,人治凌駕法制的可能性增加13

所以講白了,重點根本不在哪個黨有能力成立網軍,而是在網路環境下「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越重視威權、強調保守主義、仰賴政治宣傳的政黨自然會莫名感受到整個網路環境的不友善。一天到晚上網靠北的鄉民也不是吃素的,美國2013年研究結果顯示網路政治參與通常與教育水準成正比,鄉民說自己是魯蛇叫謙虛,連網路都沒搞懂的人說就顯得無知了14

這也是為何美國政府官方態度視網路為基本人權,因為實際上網路生態有利於民主的生長。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遊戲世代的享樂主義

網路對政治還有一個顯著的影響,那就是網路對政治傾向的形塑具有「解放效果」。根據近年來的研究顯示,網路正在取代過去傳統的社會網絡,如家庭、學校、教會對個人的影響力,使個人的政治傾向脫離社交環境的影響,尤其大幅削弱了父母的影響力,使得政治傾向不再理所當然地「代代相傳」, 網路世代年輕人比起前幾代,更可能支持與自己家庭立場相異的政黨。甚至出現了「逆滲透」的現象;網路從各種媒體(電視、報紙、廣播)之中逐漸脫穎而出,隨著世代交替,數位原民世代的上一輩,其政治傾向也開始因為網路主導的媒體環境被撼動,使得媒體與政治參與二者之間的關係正在發生重組15

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傳播研究所2011年發表的研究報告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現象,傳統媒體如報紙電視,會因為太過娛樂化而傷害到政治影響力,網路上卻是無論娛樂性高低都能對政治參與造成實質影響;這與過去總認為網路會使年輕族群「分心」而冷落現實政治正好相反,政治反而變得越來越「好玩」,筆者猜想,或許可能跟這個世代的網路遊戲經驗有關,「趣味性」本來就是數位原民世代中,資訊探索重要的組成元素16,什麼事情都比不上好玩來得更有感染力。台灣近年來出現的「沃草‧國會無雙」零時政府(g0v)的諸多網路專案,也都顯示台灣的數位原民世代,正用「趣味性」改變民眾使用網路參與政治的頻率跟程度。

這篇落落長的嘮叨文就暫且到此告一段落吧,至於台灣網路鄉民對於現實世界的逆襲能夠到達何種程度,咱們就拭目以待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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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rensky, M., 2001, “Digital Natives, Digital Immigrants”, On the Horizon, Vol. 9(5), pp.1-3
  • 個人覺得《夏日大作戰》(サマーウォーズ) 是一部將數位原民世界觀具像化的動畫電影,看完大概就能體會網路世界的樣子,雖然劇情設定是在近未來,不過基本上的邏輯是相同的。
  • 網路霸凌在世界各國已經成為一種社會現象,讓多國政府非常頭大,不過在位者大多是數位移民或根本不使用網路的世代,常常拿治標不治本的政策來防治,自然難以見效。
  • 這部分人類學談論得比較多,有興趣的讀者不妨閱讀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大作《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該書第一部分的認知革命就是在談論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的能力,就是集體想像的創造。書中對於人類這個特性後來如何影響人類世界的建構有深入分析,非常值得一看。
  • 吉登斯(Giddens, A.), 2000, 《現代性的後果》(簡體版), 譯林出版社, 頁137。吉登斯為Giddens的中國譯名。
  • Micheletti, M. & Stolle, D., 2006, “Concept of Political Consumerism,” in Youth Activism—An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Vol 2, Lonnie R. Sherrod (ed.), Westport: Greenwood Publishing
  • Pew Research Centre, 2007, “A Portrait of ‘Generation Next’- How Young People View Their Lives, Futures and Politics”, 9 Jan., viewed 12 Aug. 2015
  • 或許是因為網路的普及使政治參與的門檻降低了,在網路不發達或是遭受訊息過濾的第三世界國家可能狀況會不同,見Quintelier, E., 2015, “Engaging Adolescents in Politics: The Longitudinal Effect of Political Socialization Agents”, Youth & Society, Vol. 47(1), pp. 53
  • 悲觀主義者所說的脫節有兩種,一種是對現實世界漠不關己,另一種是錯誤的理解。有趣的是,這樂觀與悲觀這兩種態度恰好對應了香港雨傘革命以來,反中的民主 派與親中建制派對學生參與政治的看法,建制派最常說的就是佔中青年用網路上片面的資訊來做為判斷依據,以至於和真實世界脫節,卻自以為了解真相,並一直強 調來自官方的觀點才是「正確的」。
  • Gibson, R. K., & Cantijoch, M., 2013, “Conceptualizing and measuring participation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 Is online political engagement really different to offline?”,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Vol.75, pp. 701-716
  • Russo S. & Amna˚ E., 2015, “The Personality Divide: Do Personality Traits Differentially Predict Online Political Engagement?”, Social Science Computer Review, May, pp.13-14
  • 「『侍從主義』是政黨與特定支持者利益交換的關係。政黨提供好處給特定一部份的選民,希望獲得那些選民的支持; 小至賄選買票、大至利用政府合約或營業許可來換取選票支持都是侍從主義的常見作法。侍從主義下的利益只提供給特定的「自己人』,大多數的民眾無法享有」, 更多內容請見菜市場政治學另一篇精彩分析,王奕婷《超有錢的政黨哪裡不好》
  • Pew Research Centre, 2013, “Civic Engagement in the Digital Age”, 25 Apr., viewed 12 Aug. 2015.
  • Bakker, T.P. & Vreese, C.H., 2011, “Good News for the Future? Young People, Internet Use,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Communication Research, Vol 38(4), pp.454
  • 如註腳7,pp.456;這個報告主要研究對象是2006年荷蘭16-24歲的網路政治參與,而這群人現在已全進入有投票權力的年齡層,開始對荷蘭整體社會、文化、政治造成重大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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