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昱齊/時間是轉型正義的敵人:記白色恐怖受難者蘇友鵬醫師
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蘇友鵬醫師過世了,高齡91歲(1926.1.12-2017.9.16)。歷經日本殖民統治、戰後國民黨威權戒嚴統治、臺灣民主化三次政黨輪替,他的一生宛如臺灣近百年政治社會發展的縮影。
2009年起,我因緣際會開始在「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進會」、「台北市高齡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擔任志工,主要是協助每兩個月舉辦一次的「慶生會」。在慶生會的場合,散居各地的政治受難者前輩,大家難得齊聚一堂,彼此熱烈寒暄,互稱「同學」,聊聊近況,也回憶起以前在「綠島大學」共處的時光;有時更是針貶時政,言談之間彷若當年雄心壯志、力圖社會之變的慷慨。
「慶生會」免不了切蛋糕,壽星到台前排排站好,蘇友鵬醫師就會站出來,拿起麥克風,開始帶與會者高唱「生日快樂歌」,蘇醫師用他爽朗的聲音帶動大家,而且每次一定要加碼台語版、英文版,還要分快版與慢版,現場氣氛high到最高點,令我印象深刻。
蘇友鵬出生於1926年1月12日,同年12月25日大正天皇過世,昭和天皇繼位,改元為昭和,還沒滿周歲前就歷經兩個「年號」,「從大正到昭和」沒有對他帶來什麼影響,但下一次的「年號更迭」就要為他的人生帶來重大衝擊。
善化公學校、台南州立第二中學校(今台南一中)畢業,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的他,1943年考取台北帝國大學預科理科的醫類,40多個學生當中,日本人佔去四分之三,相對於環境較為匱乏的台灣人而言,蘇醫師的資質優異可見一斑。到了戰後,年號由「昭和」改為「民國」,當時還不到20歲的蘇友鵬,曾滿懷熱情參與「回歸祖國」的活動,但不久旋即被國民政府無能的施政所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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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也想不到的荒謬時代
1950年,正要展開光明前程的年輕醫師蘇友鵬,沒想到影響他一生的風暴將至。5月13日,台大醫院四位醫師,蘇友鵬(耳鼻喉科)、許強(內科)、胡鑫麟(眼科)、胡寶珍(皮膚泌尿科)同時被捕。蘇友鵬回憶當天中午,他還在看診,接到副院長林天賜打來的電話,說有要事請他去一趟院長室。一個多鐘頭後,四位醫師就分坐兩台吉普車被便衣特務帶往保密局南所,離開前魏火曜院長打電話到耳鼻喉科給護士長,拿蘇友鵬的外套來替換他身上穿的白袍。未料,魏院長的這一通電話,竟然成了日後蘇友鵬被判刑的關鍵。
官方記錄上,蘇友鵬涉入的是「中共臺灣省工作委員會台北市工作委員會案」,此案領頭的是台大醫院的同事郭琇琮。郭琇琮於1947年加入共產黨,隨後吸收吳思漢、許強、胡寶珍等人入黨,隨後擔任台北市工作委員會委員、書記,負責領導台大附屬醫院支部。1950年1月,郭琇琮被捕,5月13日,蘇友鵬與許強、胡鑫麟、胡寶珍等人被捕。 在這四個人當中,蘇友鵬是唯一一個沒有加入共產黨者,日後的口述訪談中,他表示根本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麼,「我和許強主任他們的組織,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蘇友鵬回想,身邊有不少人與共產黨有關,他可能因此受到牽連。例如稍早就被捕的王耀勳,蘇友鵬透過王因而閱讀過不少中國30年代左派作家的文章。蘇友鵬被捕後,只經過一次的訊問,就被以「參加叛亂組織」的名義判刑10年,而唯一的證物就是離開台大醫院時所換上的西裝外套,口袋裡放了本魯迅的《狂人日記》。「很荒謬的時代」,蘇友鵬如此註解。四人當中許強被判死刑,其他三人都判刑10年。1
經保密局南所(延平北路)、保密局北所(台北橋旁)、軍法處(青島東路3號)判決,蘇友鵬最後落腳綠島,成為綠島第一批政治犯,醫生背景的他,與其他「政治犯醫生」,成為島上醫療的即戰力,有牙醫、眼科、皮膚科、婦科、外科、耳鼻喉科等,蘇友鵬笑說陣容堅強到做一個「教學醫院」都綽綽有餘,就連開刀時,後到的軍醫也只能站在旁邊看。他們不只肩負起政治犯及新生訓導處官兵們的健康,到後來就連綠島居民,也都由這批「高學歷政治犯」負責看診。 1960年十年刑期期滿出獄,1961年,在同樣是政治犯前輩劉明的介紹下,與莊泗川先生的女兒結婚,育有三個小孩。不像多數政治犯出獄後工作難找,醫科畢業的他很幸運地回到台大醫院工作,後來轉到鐵路醫院服務,看診之餘,也擴大了鐵路醫院的規模,自己也開設「蘇耳鼻喉科」診所,只要是「同學」來看病,「一律免費」。雖然重返職場並未遭遇太大阻礙,但1970年代初期,因為同為政治犯的黃紀男造訪,讓他被調查局人員強押回局進行審問,幸好,一天之後即獲釋,飽受驚嚇的蘇友鵬,返家後就把家中所有外國雜誌、書籍、信件通通燒掉,以免留下任何「可疑」的證據,顯見白色恐怖制約政治受難者心靈之威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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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所製作蘇友鵬醫師的口述歷史影片
政治檔案立法的牛步
如今,曾在1950年代受難的前輩即使在世,也都垂垂老矣,我每次參與慶生會活動,都會接到越來越多長輩因身體微恙而不克出席,以及接連離世的消息。 就在蘇友鵬醫師離開的隔一天,蔡英文總統出席「余登發、余陳月瑛紀念音樂會」,強調政府會繼續推動政治檔案的整理、開放及應用,重建歷史真相,「讓更多人可以在真相的基礎上,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和多元的創作」。蔡總統已經不只在一個場合強調政治檔案的開放,去年12月10日「2016世界人權日活動」,今年2月28日二二八事件七十週年中樞紀念儀式、6月24日國史館「國史館檔案與歷史研究」等,都有類似發言。
蔡總統,請妳別忘記,在2016年的總統大選中,民間有關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的各個社團曾組成「全國二二八暨白色恐怖受難團體蔡英文陳建仁後援總會」,當中就包含蘇友鵬醫師擔任理事長的「台北市高齡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還記得在後援總會成立大會上,副總統候選人陳建仁表示:
然而,到目前為止,政治檔案法的立法連行政院的大門都還沒走出去(行政院最新公布的優先法案,此法也不在其中),檔案管理局承諾線上開放政治檔案資料庫仍然未見動靜,更別提政治檔案的徵集方式早就被外界一再批評用錯方法,檔案開放應用審查速度之緩慢,根本是阻礙白色恐怖真相研究的幫兇。更別提促進轉型正義條例,早在去年6月就初審通過,卻遲遲未完成二、三讀,令人匪夷所思。每次看到蔡總統有關轉型正義的文稿,已從最早的感動,變成無感,不是幕僚沒梗了,而是承諾的事情在還沒有兌現之前,只好繼續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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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正義最大的敵人
時間是生命最大的敵人,轉型正義亦然,每多遲延一天,就會多一位政治受難前輩看不到歷史真相的出爐,不知道到底是誰把他們從家中、學校、公司中帶走?是誰用慘無人道的方式刑求他們?是誰決定他們的罪名與刑期?是誰可以就這樣毀了他們的一生,而完全無須被究責?到底何時他們才能在法律上回復他們應有的「無罪之身」?這些都是轉型正義最基本卻是至今都還未能回答的課題。
政治受難者的離世是可以預見的,在他們歷經如此多苦難,走到今天,轉型正義的推動竟然如此緩慢,如何不叫人心痛?
希望蔡英文總統下一次的文稿,可以真正告訴我們,選舉期間妳承諾視為「改革第一件最重要事情」的轉型正義,到底做了些什麼?具體的進度為何?不要再用「複製貼上」的文句來敷衍大家,更不要辜負當初撐著年邁身軀,在台下為妳搖旗吶喊的那些政治受難者前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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