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城市中的社區長出社群:社宅青創戶與它的陪伴經濟 | 蕭伶伃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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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城市中的社區長出社群:社宅青創戶與它的陪伴經濟

圖為去年在明倫社宅舉辦的「社會住宅的遊藝與安居—非青創之培力及交流活動」。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圖為去年在明倫社宅舉辦的「社會住宅的遊藝與安居—非青創之培力及交流活動」。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過去十年,我們常常在公共領域相互追問:一個理想的城市生活應該長成什麼模樣,應該具備哪些元素?而此刻我們身處的城市,是否少了些什麼?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總習慣先從公共政策領域開始挖掘。近期,有一個字彙闖入城市設計的視野,成為公眾領袖朗朗上口的名詞:DEI城市。

公共住宅成為這個時代的解答

DEI三個字母分別代表Diversity(多元)、Equity(平等)、Inclusion(共融)。如果一同審視DEI及SDGs第11項目標所提倡的「永續城市與社群」,不難看見背後共同的焦慮根源:此刻我們身處的都會空間,僅佔據世界3%土地,卻擁有近60%的世界人口,其中包含八億的貧民窟人口。如何在各個城市角落有效減緩階級落差、校正資源過度傾斜,成為實現「永續城市社群」的第一道門檻。

有效的創意必須找到可複製的空間。翻閱各大城市過去四十年的成長路徑,推開DEI的第一扇門往往落在大眾交通建設與公共住宅設計。以台北為例,過去三十年間,城市的主題確實圍繞著「交通」與「城市空間再造」兩大項目前進。其中,興辦「公共住宅」(社宅)成為大家心中消弭階級與資源排擠效應的重要解方。

回望過去近十年的台北,不論是社宅興辦、包租代管、或是區域都市更新的故事中,都反映出一個尖銳的事實:身處階級兩極化的時代,在城市內獲得合理居住本身的「救助性」始終難以單方面從硬體公共建設中即時獲得滿足。即使是社宅興辦速度最快的台北市,截至2022年10月,交出20,429戶(含規劃設計中),達到內政部要求達成率78.6%的成績單,但仍未到達已開發國家住宅總量5%的低標。

同時,DEI眼中的理想城市生活不只是「住在一起」,更需要「共創」。「如何在社區裡培育社群?」是當代城市空間與社區設計者在挽救人際紐帶與社區凝聚性急速退場的城市生活中,另一條較為低調卻同樣艱困的賽道。

所幸美好仍有空間萌芽。在台北的社宅中,有一種關乎「社區裡的社群」的產業可能正在發酵。

圖為台北市瑞光社宅。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為台北市瑞光社宅。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在社區催生社群的火種:青創戶

目前住在興隆社宅的艾莉是從平宅轉入的住戶。過去平宅環境不佳、住戶出入人口複雜的經歷促使本身是單親媽媽的她,對於社宅「混居」的疑慮更勝於一般住戶。在《不只是房子》一書中,艾莉談到環境帶來的不安感讓她長期養成天黑後就必須要趕快回家的習慣。

來到興隆社宅之後,艾莉的生活出現巨大的轉變。

她參加了青創戶舉辦的活動,包含親子課程、互動以及圖書室建構。在居住空間內,艾莉不只是一個接受青創服務的使用者,她進一步成為服務的推廣與協作者。從推廣活動到協助活動問卷填寫,艾莉逐步朝向「主動參與」的方向前進。

對艾莉來說,單親媽媽的生活現實讓她曾經疲於耕耘孩子的教養與成長,但青創的活動促使她重新在社宅裡找到陪伴孩子的空間以及工具。艾莉的女兒不再孤單,也開始在社宅裡交到同齡的朋友,並發展出讓孩子有自信的興趣與社交圈。

但具體來說,這個看似充滿化學效應的青創戶是什麼樣的社會設計?

青創戶本身全名是「台北市社會住宅青年創新回饋計畫」,透過在基地的一般戶中撥出10%住戶,以社宅生活創意回饋提案遴選後入住。以一個三百戶基地來說,約有70%一般戶,因此,將徵選七戶青創戶。它本身並非以創業為基底,而是以社區再生的邏輯,嘗試讓「混居」不僅僅是物理性的存在,而是真正發生互動,發生陪伴,發生共創。

因此,青創戶多數以自己原有的興趣與專長出發。我們可以看到出身網路零售業的A,非常擅長進行活動專案管理;本身從事教育事業,閒暇喜歡木材工事的L,選擇以親子木工為提案內容;護理師出身的C,則以社區內高齡與幼兒基礎衛教服務為提案;正在研究所就讀社會科學,喜歡與人互動的R,則選擇開設網路社團與平台,協助大家在雲端也一起合作;本身從事蒙特梭利教育工作的夫婦,選擇提供週末早晨的托育服務,讓家長可以在週六多一點喘息空間。

圖為興隆社宅青創戶開設的長輩課程。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圖為興隆社宅青創戶開設的長輩課程。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從一開始的遴選到入住之後,青創戶面對最大的考驗便是這些提案住戶買不買單?即便是免費活動,並不代表大家就不挑貨。大約是2020年開始,主力推動這項政策的台北市政府青委會與都發局合作,從人口結構到周邊區位產業型態與自然環境,進行區位需求定位,框架提案方向與遴選條件。

遴選目前都不會是問題,社宅需求在未被大量滿足的前提下,大家擔心的是找不到足夠有熱忱與發展性的青創戶,而非沒有人報名。真正的困難點往往發生在如何讓服務落地。

在純補助與創業鼓勵之間:政策設計的自我拉扯

市場上,真正得以找到延續性並規模化的服務,多是面向人的核心需求而生。但我們會發現,這層認知只是起步而已,完全不足以支撐青創計畫。目前台北市的社宅多有高齡獨居者,銀髮服務是青創計畫中佔比相對重要的一環。然而高齡者比起艾莉這類的年輕住戶更加保守,社交性更低。在銀髮服務已是剛性需求的基礎上,青創戶面對高齡服務的錯折感遠勝過其他服務對象。

就現實面來說,如何「喚醒」需求,甚至找到需求與服務對接的「觸媒點」,成為在社宅內進行社區再生實驗中的巨大考驗。

事實上,每一個基地都有專業陪伴輔導團隊一路陪伴青創戶,為他們指路。以台北市第一個青創戶基地——健康社宅為例,原本一開始的提案從親子共學出發,嘗試在屋頂進行小田園農耕計畫。在陪伴團隊原典創思的培力之下,專業農耕師資的導入與活動辦理,逐步接觸到社宅中的退休人口與對農耕有興趣的住戶。

兩年內,小田園累積出顯著的農耕成果。青創戶念頭一轉,開始思考下一波的「共創可能」:飲食。因此,他們著手重現社宅基地前身,婦聯五村的眷村麵食文化。請在地長輩為師,指導大家包餃子,「共耕食代」的社區品牌在青創戶進場的三年後順勢誕生。他們甚至上網募資,並在後續擴大公益餃子送餐行動,面向社區獨居長者與弱勢送餐與關懷。

輔導團隊進場,有效協助「共耕食代」青創戶找到「利害關係人」的需求,這可以說是一路按圖索驥,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之旅。無法完全單以數據分析找到溝通點,而是透過一次一次的活動辦理,去碰撞出單一社宅基地的質地與個性。與此同時,青創戶必須保有對提案校正的彈性與能力。這是共耕食代得以脫穎而出的關鍵因素。

回過頭,在台北其餘部分社宅基地,青創戶仍在尋找藏在各自社區細節中的「觸媒點」。以SDGs出發的城市設計中,「在社區長出社群」的核心需求是「陪伴」。但如何讓陪伴發生,並不能單單仰賴青創戶以點狀活動,戶戶結盟滾動出帶狀服務。

圖為台北市明倫社宅。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為台北市明倫社宅。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我們都不要忘了,青創戶本身既是非營利,也在日常中有自己的工作生活主軸。事實上,所有以陪伴為名的服務皆是勞力密集產業。在服務效益難以外溢,難以進行樣板複製的困難下,要在社宅中創造符合DEI的服務體系,其實是一連串的量身訂做。

當我們看到艾莉讓自己從「陪伴需求者」轉而朝向「陪伴提供者」的角色靠攏;陪伴團隊與青創戶間的無間合作,成功孵化出足以支持整體社區自信的品牌專案,眼前每一個成功的專案都需要時間進行市場探勘與互動。而這尋找成功模式的容錯期,以目前現實的狀況來說,往往需要至少一年。

跳脫補助思維,投資思維的進場可能

這裡必須提醒的是,無法以立竿見影的商業思維檢視青創戶,並不代表他們是營利的絕緣體。事實上,如果我們期許這是一項成功的政策,青創戶勢必得持續往產業化尋找發展的可能性。

我們不難發現,青創戶本身並非以創業為由進場,所有的服務在社宅場域內,皆須走非營利模式。對政府部門來說,這是補助型政策,而非投資型政策。這也意味著,政府尚未規劃其「財務與獨立運作」的成熟期到來時的培訓設計,目前主要專注在「落實活動辦理」的基本檢核設計。

有趣的是,青創戶的各項提案在操作過程中的討論中,從專家學者到政府部門,都關注著可複製性與規模化的可能。我們可以試想,如果部分青創戶的未來具備規模化操作潛力,必然意味著其提案內容或許具備創新產業的雛形框架,那麼,我們該以什麼視角定義這些有潛力的創意回饋?

這個問題之所以關鍵,在於青創戶於最多六年的居住期後必須離場。好的創意與提案該如何被「留下」、「複製」的考驗已在眼前(健康社宅2024年就要滿六年了)。以「共耕食代」為例,這類青創戶作為火種與先驅者,他們是否有空間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在社宅中提供服務?

不論是續住繼續以非營利形式推動,或是改以廠商進場,與政府部門合作提供服務,都需要審慎考量。畢竟,我們還是不能忘記,社宅本身的「救助性」是它此刻最迫切的任務。但困難的是,要達成DEI目標,我們必須持續為這座城市生活的未來鋪路。

因為,避免社宅淪為下一個時代的貧民窟是另一項重點挑戰。

圖為健康社宅的青創團隊「共耕食代」。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圖為健康社宅的青創團隊「共耕食代」。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為眼前世代困境解謎:沒有一種創意是無用的

我們可以換一個方式說這個故事。青創戶的提案可以說是社區再生的各種新創提案,而陪伴團隊與政府部門則以孵蛋器的形式,指引青創戶在社宅著手探索在超高齡社會大浪來襲以及永續城市的目標下,非醫療住院型態,而是以社區生活型態為主的陪伴經濟走向產業化的各種創意實驗。

這個故事之所以值得關注,正巧在於社宅中的30%弱勢戶本身即是長期位處社群邊緣,需要社會紐帶承接,重新走入社區生活的成員。

於是我們也不是看不到青創戶在進場社宅後,一旦逐步體驗到提案的成長實績後,出現的自我拉扯:「是否該鼓起勇氣為自己青創服務商業化的創業路徑做準備?」現實面的非營利框架確實為青創戶離開社宅後是否「商模」的可能帶來限制,然而,這也是另一層保護傘,讓他們在有固定補助且成本較低的前提下,有容錯的可能性。

從青創戶目前已累績三百餘戶,橫跨11個基地的基礎看來,社宅明顯正踏上從物理性的混居走向真正共融的社群的道路。不論從SDGs或者ESG出發,社宅青創戶其實是政府面向城市永續設計的重要投資。

特別是台灣正邁向超高齡化社會,扶老比將從2022年的4.0快速退縮至2030年的2.7。未來的城市生活支持性系統必須仰賴有效的政府與產業合作,由政府支持引導實驗,如何在補助基礎上,針對優異的團隊改以投資思維進行培力,開拓「城市生活陪伴經濟」,會是我們這個時代解謎的題目。

畢竟在摸著石頭過河的此刻,沒有一種創意是無用的。

圖為2021年台北市七個社宅基地共同參與的「青創聯合嘉年華」活動。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圖為2021年台北市七個社宅基地共同參與的「青創聯合嘉年華」活動。 圖/取自台北市社宅青創回饋計畫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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