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偉/在回收場消失之後:失落的台灣垃圾治理,遭消音的拾荒者們
臺北市萬華區最後一間回收場「光耀五金行」在今(2023)年2月15日遭勒令歇業,民間團體五角拌特別在3月4日舉辦「在回收場消失之後」現地展覽與系列講座,邀請與會者共同思考拾荒者在都市中的生存困境,以及環境政策與土地使用等兩難。
告別營運半世紀之久的回收場,老闆黃世隆一一向熟悉的拾荒者說再見,並無奈說道:「拾荒者不是別人,有一天我們生活不如意的時候,拾荒者也有可能就是我們。」、「我們也希望環境友善、價錢友善、拾荒做得更有尊嚴」、「我們都有跟政府表達我們的困難,但我們的需求沒有真正被聽到」。
曾經傲視國際,如今資源、法源都缺?
臺灣的垃圾治理在2000年前後曾經揚名國際,環保署資源回收基金管理會的設立,以及垃圾不落地、強制分類、隨袋徵收(專用垃圾袋)等政策,曾是多國仿效、參訪的對象。立法委員洪申翰回憶,「垃圾不落地」曾為臺灣一舉減少一半的垃圾量,2010年還和「資源回收」政策一起在上海世界博覽會中獲選展出,成為臺北市府的驕傲。
時至今日,資源回收何以問題叢生,甚至引發衝突?
五角拌在展覽中指出,臺北市從1984年起,依照《臺北市土地使用分區管制自治條例》規定,只能在農業區、工業區跟保護用地開設回收場,住宅區不行,這也是此次光耀五金行被迫熄燈的關鍵之一。但洪申翰直言,若要從這種法規適用性而言,臺北市一百一十多個回收場,就有六成屬於違法經營。
「我們明明需要這些人的工作,土地分區劃分裡卻說他們只能去工業區、農業區、保護區,這些都在城市邊緣,難道城市的蛋黃區不需要回收嗎?為什麼這些區域需要回收卻不讓回收場合法存在?」
洪申翰說:「如果回收場有高達六成是違法的,這到底是個別回收場的問題,還是整體城市制度上的問題,我想答案很清楚。更別提,展覽現場已提到,臺灣透過拾荒者進入回收系統的回收總量,已經達到六十萬噸,占全臺資收總量的一成!是不能忽視的問題。」
洪申翰也指出,在國家推動淨零轉型的大方向下,要增加預算改善回收產業並非不可能,但重點還是整個機制的設計。像臺北市因為住宅區的回收場本身就屬於違法,政府因此一開始就沒有正當性進場輔導或納管;或像高雄、臺南一樣變通,允許小型回收站設在都市並檢核它們的環境計畫書、協助鄰近交通出入等。
因為法規上的弔詭與矛盾,即便撥得出預算也於事無補。在長期缺乏輔導下,社區型回收場髒亂、汙染、引起居民反感,連帶使地方議員缺乏民意基礎去爭取改善措施,惡性循環之下影響甚鉅。
「髒亂到底是誰造成的?很明顯是制度造成的,是錯誤的法規讓合法的回收站沒有辦法存在,也得不到政府幫助去改善環境、減少鄰避。」洪申翰感慨。
地球公民基金會執行長蔡中岳也指出,回收場是因為不符土地使用分區規範被迫結束,但臺北市尚存的回收場,符合規範的少之又少,延伸出北市甚至全臺廢棄物處理問題。未來土地分區上有沒有複合式使用的可能性?在循環經濟之下,我們又可以如何想像拾荒和回收產業的未來?
臺北市政府在2022年發佈《臺北市2025淨零行動白皮書》,廢棄物管理將以「全循環零廢棄」為目標,欲在2023年將全市資源回收率達到70%,每隔10年再增加5%。但蔡中岳質疑,政府不斷要求大家要做好分類、提升回收率的同時,回收物到後端資源回收體系要怎麼處理,卻少見明確規畫。
蔡中岳強調,政府推動減碳、淨零固然立意良善,但回收產業鏈因此受到影響而需要做出調整與轉型,所謂「公正轉型」的其中一個概念,就是希望政府編列經費、提出規畫,照顧過程中會受影響到的人,尤其是身處於這個系統末端的拾荒者。
拾荒者成為「缺席的聲音」,零散而無力爭取
洪申翰也提及,拾荒者/資收個體戶在整個垃圾回收體系裡是「缺乏代表」的群體,沒有人能進入重要場合發聲,長久以來都在政策討論中缺席。台灣勞工陣線主任洪敬舒也指出,拾荒者在臺灣,是一個一個零碎的個體,想要單打獨鬥在產業中面對各種困難,幾乎不可能,更別提有餘力思考未來發展。
「拾荒工作在國際上嚴格來說並不被視為尊嚴勞動,」洪敬舒解釋:「勞動者在其中缺乏相對應的權利保障(例如勞健保),彼此又常各自零散、獨立作業,使得要動員他們成為組織,發出集體的聲音、提出訴求非常不易,遑論推派代表與政府、上游廠商議價。」
洪敬舒建議,此時若能組織成「合作社」,透過回收合作社的民主共同管理、引進資源回收再加工等技術,將有機會讓合作社中的每個人有權利提出自己的想法、強化勞動保障,甚至使回收物透過加工再利用,轉化成為更高價的產品。
洪敬舒援引國外案例,像巴西的拾荒業約二十五萬人,其中有一千四百多個拾荒合作社,之中又有一千兩百多個合作社進一步組成二級聯合組織,直接和回收產業上游、公部門對話,進而改善社會位置、改變層層剝削的困境,甚至在內部成立互助系統(例如免利息的借貸組織)。
然而,臺灣目前沒有類似的資源回收合作社,社會脈絡和經濟文化也不同。巴西拾荒者多數年齡層更低,許多年輕人找不到收入更高的工作而落入拾荒;臺灣不僅拾荒者年齡層高,且傳統的回收場大多是家傳經營,家族成員就是基本的勞動力來源,沒有動力對外尋求協助並組織成合作社。
關於拾荒者組織與代表性問題,看守台灣協會祕書長謝和霖也觀察到,環保署資源回收費率審議委員會和資源回收基金管理會中,雖然有資源回收領域的代表,卻常是掌握利益的上游「業者」;或例如慈濟有遍佈四處的環保站,某部分也因為有「大愛感恩科技公司」等代表在其中。整個體系都沒有拾荒者參與,直接影響後續的資源分配。
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更指出,有些回收場業者和拾荒者雖然看似共生關係,其實因為缺乏議價空間與權力不對等,貧富差距也很大。且貧窮議題的共通現象,正是每個貧困的人都很零碎甚至孤立,單獨面對所有困境。
為此,巫彥德建議:「我們該做的不是一味想著如何創造財富給貧窮者,而是要投入資源和方法來創造連結。」他也強調,零散的個體並非無法組織,表達與發聲也都是可訓練培力的。例如在他們的研究中,法國由底層貧窮者推動的第四世界運動,便很強調「缺席者的聲音」。
貧窮者因為非典型勞動和家庭樣態很不同,經常缺席各種類似的民主討論場合。因此在第四世界運動中,組織動員者會指定某些人定時在事前詢問這些成員的想法,將它們帶進會議中,會後再將討論與回饋帶回給這些「缺席的成員」。這種方式使每個人的聲音都能被聽見、被傳達,甚至有人雖然不能經常出席,卻因此能在其中「參與」了數年之久。
洪敬舒也以工會運動為例,指出在零散的個體剛開始要組織時,適時的外部協助(如國外發展成熟的工會會投入輔導、推動成立組織),先讓其中的核心成員成立、穩固,之後再盡可能讓內部力量發展,慢慢擴增,是比較可行的方式。當群體擴大到數萬甚至數十萬人時,不怕在政策或社會中沒有聲量。
這不是你死我活的遊戲,而是所有人可以共好的事
巫彥德和洪申翰也都不約而同提到,城市中的空間運用關乎拾荒者和資源回收體系的佈建。例如,拾荒需要的空間要包含運送、儲存和處理的功能,否則因拾荒而無處可去,不得已而占用橋下空間者大有人在。
這種情況也使得回收場周遭居民得長期忍受不舒服,也讓弱勢拾荒者容易被公權力驅逐。巫彥德認為或許可從近幾年提倡的「包容城市」概念找到共生方法:「這本質上並不是零和遊戲。不是因為拾荒者和社會大眾互相影響才去處理,而是因為彼此都沒有足夠的資源去面對困境,需要共同努力。」
他也提醒,雖然臺灣的垃圾處理系統發達,但清潔隊多著重於垃圾清運,而非資源回收。回收場與拾荒者才是真正為城市精確分類、有效循環,大幅分擔清潔隊工作量的存在。
例如,謝和霖和巫彥德都提及,「人工」分類其實可以比機械分類精細得多。如今政府欲透過機械取代回收業人力,但像是部分塑膠容器就需要光學分解好幾次,反而效果不彰。而當萬華的回收產業徹底消失,清潔隊的回收物很可能爆量,更沒有餘力進行分類,對城市整體而言,所有人都得不償失。
「我們不需要凡事都依賴機器,在前端的分類階段其實可以做得更好,應透過廢棄物管理政策好好重構回收體系。」巫彥德說:「這樣或許拾荒者也不用沿街去收集回收物,而可以協助每個社區在定點做好細緻的分類。」
學者:將民間資收場逐出社區,背離國際趨勢
當臺灣回收場因位處住宅區而被檢舉,臺大城鄉所副教授黃麗玲則以巴黎「15分鐘的城市」為例,說明城市規畫如何以住宅為中心,將其他教育、購物、生活、文化等機能都安排在15分鐘路程的鄰里區間,對都市規畫而言,可說是「鄰里的重新回歸」。
近年臺灣都市擴張,以郊區、新市鎮為主,分區域劃定個別專門用途,但都市發展若能善用過往土地混用的脈絡,原本就具備這樣「15分鐘城市」的鄰里設計,將可提高很多生活上的便利性和效率。
如今,當臺灣回收產業所處空間日漸被城市發展中的地產開發及資本部門占據,資源循環的回收價值被轉化成地主價值,令黃麗玲感到憂心:「都市中的回收場應該要消失?這其實是非常違反現在國際趨勢的。尤其是在淨零或循環經濟之下,社區型的回收場更是關鍵,和整個城市發展相輔相成。」
黃麗玲也提及德國柏林的轉型經驗,指出柏林在政府官舍轉型時,不僅規畫為社會住宅,也包括舉辦藝文展演與市民活動場所,並且不忘規畫資源回收再利用的場地、循環經濟知識推廣等使用方式。
美國奧勒岡州回收場亦有很多值得效仿之處。當地政府會定期在社區裡召開有毒廢棄物或其他循環物品的回收會議,也訂定相關條例處理回收產業中的不平等,保障在其中工作的弱勢群體權益。
借鑒國外案例,黃麗玲建議臺北市要回到自身脈絡找解方。例如《臺北市淨零排放管理自治條例》第29條便提及,臺北市政府應「定期檢討都市計畫與土地使用分區適切性,提高本市調適力及韌性」。
因此政府其實有責任、也有工具(法源)定期檢視資源回收相關的土地分區使用方式,尤其很多土地正在轉型過程中,應協助轉化出新的社會功能。黃麗玲也呼籲社會大眾持續關注光耀五金行的後續,期許今日的討論能成為一個真正轉型的起點。
(本文授權轉載自「Right Plus 多多益善」,原標題:〈在回收場消失之後:曾經傲視國際的垃圾治理,該如何聽見缺席者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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