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保留所有可怖之物:如何與為何讀《當蟑螂不再是敵人》 | 動物當代思潮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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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潔/保留所有可怖之物:如何與為何讀《當蟑螂不再是敵人》

圖/紅樹林出版社提供
圖/紅樹林出版社提供

格里高爾.薩姆沙(Gregor Samsa)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蟲,這是卡夫卡《變形記》中的經典開場。如果認真探究這隻蟲究竟是什麼蟲,不只違背了卡夫卡的本意——他千叮萬囑封面不可以畫出任何實際的昆蟲圖像,以免妨礙了讀者的想像——恐怕也偏移了這部存在主義小說原本的重點。

不過想像力既然作為讀者心智運作的必然過程,就難免會在腦海中浮現出蟲的形象和輪廓,於是,儘管卡夫卡已經盡力避免各位直覺的聯想,但毫不意外地,許多人還是在閱讀時,把薩姆沙想像成一隻蟑螂。換句話說,對某些讀者而言,這是個「人類一覺醒來變成蟑螂的故事」。這大概是我們所能想像的,最恐怖的景象之一了吧。因此,理查.舒懷德(Richard Schweid)這本集合了科學、文學、歷史與文化等面向的「蟑螂專書」,或許也會讓許多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如果願意和作者一起試著進入這種和人類關係最密切的生物的世界,將會發現蟑螂可以讓我們思考的事,絕對不只是該用什麼方式殺死牠們而已。

納塔莉.安吉爾(Natalie Angier)曾經在《野獸之美》一書中非常細膩地描繪了一種閃閃發亮的生物,顏色是耀眼的寶石藍,並且帶有青銅色的斑紋和細長的紅條紋——如果單憑敘述,可能很難想像答案會是人人喊打的蟑螂,但如果你曾經端詳過家中的德國蟑螂,就會發現安吉爾形容的閃亮顏色和斑紋,並非溢美之詞,只不過我們很難期待有人會把蟑螂納入這樣的審美範圍之內。但是,安吉爾藉由該書強調的,並不是(不切實際地)要大家因此愛上蟑螂,而是認為這些大自然的「美的細節」,儘管並非都是那種可以印在掛曆上的,符合一般美感與喜好標準的動物,但這些被我們所厭惡、除之後快的生命型態,也充滿了各種神奇的、值得表達敬意的求生方式。我們有沒有可能「用大自然的方式保護自然,讓大自然保留她所有我們覺得可怖之物」,是安吉爾提出的願景。而理查.舒懷德以蟑螂為主角的《當蟑螂不再是敵人》,則可說更充分與直接地,挑戰讀者厭惡蟑螂的本能,從而發現,當我們更理解蟑螂,我們也會更了解自己。

「蟑螂為什麼適合用來思考?」書中引用人類學家傑.梅爾欽(Jay Melching)的這篇文章標題,其實也正是全書的核心所在。作者主要從兩個方向,開啟了重新看待蟑螂的可能。其一是從生物學的角度揭開蟑螂在演化過程中的種種求生策略,以及足以顛覆過往偏見的蟑螂真相;其二則是細數蟑螂在不同文化脈絡與文學作品中的形象,不只饒富趣味,更可從中反思我們的恐懼心理。

只要想起蟑螂,多數人的反應都是將其和骯髒、汙穢、病媒源聯想在一起,但牠們散播疾病的可能性,遠遠不如我們想像的高,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值得慶幸的是,人與蟑螂共享居住空間時(畢竟這是不爭的事實),互相傳染疾病的風險大概和蒼蠅差不多。除此之外,舒懷德讓我們看到,雖然蟑螂可能會在排泄物中爬來爬去,但不表示牠們不愛乾淨:「牠們每天花費非常多時間清潔身體。蟑螂清潔觸角的方式是,先用一隻前腳勾住觸角,然後用嘴巴清潔觸角,就像一般貓科動物的清潔方式一樣。」而且,雖然牠們在某些狀況下不會反對啃咬人肉——畢竟牠們幾乎什麼都吃——可是蟑螂並不會主動攻擊人類,恰好相反的是,夜行動物的牠們多半在開燈之前,就已經因為察覺到你的手部動作所擾動的空氣,進入瞬間逃走模式。至於看似例外的美洲蟑螂,只不過是因為牠們被驚動時選擇飛行,偏偏無法飛得太久,只好降落在牠碰到的第一樣東西上,恰好那個東西常常是我們的頭罷了……。

當然,上述種種蟑螂知識,恐怕還是很難動搖多數人根深蒂固就是覺得蟑螂很可怕與噁心的心理。回到文學、文化與心理學尋找恐懼的源頭,就成為另一條途徑。蟑螂作為那個「不能說的名字」(想想有多少人不願直呼其名,寧可很弔詭地彷彿格外親暱般叫牠們「小強」),牠的形象幾乎是跨文化一面倒的負面,罵別人是蟑螂,幾乎就是表達蔑視的極致。把《變形記》想成主角變成蟑螂的故事,等於是讓小說合理呼應了我們心中對蟑螂的厭棄——如果你不幸變成蟑螂而非其他動物,就連親人都會拋棄你——;恐怖電影中少不了陰森巨大又眾多的蟑螂身影;都市傳奇裡更充滿了象徵疾病與邪惡的蟑螂傳說。

我們討厭蟑螂,但無所不在的蟑螂故事,卻又看似矛盾地重重疊疊投射出我們對於疫病、死亡揮之不去的恐懼陰影。但也因為恐懼,我們將蟑螂視為敵人,展開了漫長而從未真正勝利的戰爭——事實證明,很多試圖消滅蟑螂的手段,在傷害蟑螂之前,對人類自身造成的傷害反而更大。

當然,人們仍不死心地繼續努力尋找更有效的方式,讓這討人厭的生物就算不從地球上,至少也從我們的視野前消失。舒懷德或許無意(也無法)改變人類長期以來對蟑螂的恐懼與厭棄之情,但綜觀這段人與蟑螂互動的歷史,看到這感官敏銳的生物,如何因其生命力強與繁殖快速的特性,成為實驗動物的首選之一,而牠們置身在強大的壓力下時,甚至會製造出足以致死的自體毒素時,我們就算認為以科學實驗為前提所加諸蟑螂身上的種種行徑乃是理所當然,對於蟑螂這既強韌又卑微的生命,或許從此也會多幾分敬意吧。

「每隻蟑螂的長相都不一樣,每張臉都有些微差異」。這是書中一位研究蟑螂的科學家泰瑞•佩吉(Terry Page)長期和蟑螂「相處」之後的結論。每隻蟑螂自然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只是牠們的數量很難讓人產生這樣的聯想。把蟑螂納入動物倫理的範疇內思考更像是偏激動保人士才會出現的荒唐呼籲,但書中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是電影《MIB機器戰警》拍攝時,首度將蟑螂的權利納入考慮,每逢有需要壓爆蟑螂的畫面時,都以填滿芥末的塑膠模型取代。或許很多人會質疑,對於這種數量多到殺不完,比恐龍早一億五千萬年出現,就算人絕種了大概都還會存活的生物,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但我們或許也可以反過來問,正因為我們已經基於研究或厭惡,殺了千千萬萬的蟑螂,那麼在牠們沒有直接造成妨害的時候,讓一隻蟑螂在暗夜時靜靜爬過,「讓大自然保留她所有我們覺得可怖之物」是否也可以成為人與蟑螂之間的,其中一種互動的選項?

 

  • 文:黃宗潔。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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