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萱/出走慣常,走進人群——專訪生態導演簡毓群 | 動物當代思潮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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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奕萱/出走慣常,走進人群——專訪生態導演簡毓群

拍攝白海豚議題時,簡毓群置身各種相關場合。 圖/簡毓群提供
拍攝白海豚議題時,簡毓群置身各種相關場合。 圖/簡毓群提供

如果說世界上每個生命都是平行線,生態紀錄片導演簡毓群的人生,就是不斷出走,與不同的生命相遇在交會點,為彼此留下一瞬間最美麗的姿態。

接受訪問的那天,簡毓群剛從宜蘭頭城《與海豚的約定》映後座談來到臺北,背著一個黑色的大背包,雖然沒有要拍片,還是帶著相機。他說話的聲音低沈柔和,語速不快,時不時會稍作停頓,彷彿在思考。

我們不能以人類為中心,沒有人定勝天這回事。

熱愛文學的他,說話經常如散文一般:「然而我也知道人一直在影響生態,談生態不可能不談人,我想在中間找一個平衡點。」

在現代社會裡,有沒有一種關係是平衡的?我的影片就是在探索這樣的平衡。這沒有答案,但我們會發現到一些好的例子,或是我們當下跟動物的交流時,有一種心領神會的時刻,你會感受到。這是我想在影片裡傳達的。

簡導從2005年開始拍攝生態相關影片,大小作品數量繁多,早期在生態製片公司工作,多次替公共電視臺、林務局、特生中心等製片,之後開始獨立拍片,作品包含《白海豚練習曲》、《臺灣南海溪蟹的故事》、《相遇抹香鯨》等,去年底(2017)完成了臺灣首部4K(UHD)生態片《與海豚的約定》。

13年的製片人生,國內外獲獎無數,但對簡毓群來說,重要的從來不是那些獎項,而是自己的影片對社會是否產生一些影響。

簡毓群(左二)高三時與同學縱走屏東佳洛水(現名佳樂水)濱海時的合影。 圖/簡毓群提供
簡毓群(左二)高三時與同學縱走屏東佳洛水(現名佳樂水)濱海時的合影。 圖/簡毓群提供

出走理所當然,真正走進土地

簡毓群來自南投,祖父母務農,七〇年代時,父母靠運輸維生,每天早上四點多從南投出發,趕在早上九點前將貨物送到基隆港報關。在那時候,他週末不是去農田幫爺爺、奶奶,就是和爸媽一同到基隆港去,生活單純而理所當然。

「生長環境就鄉間嘛,那就是我的世界。」對當時的簡毓群來說,自然風光的存在如同呼吸一般理所當然,童年回憶的零光片羽中,他一直沒有真正探索過自己身邊的環境。

第一次出走,是在高中。高二時,他參加了國家公園的繪畫比賽,按照導師給的《臺灣山岳》雜誌,畫了裡面的玉山主峰,畫完後,導師問他:

你畫了這個山,有沒有想去爬爬看呢?

這句話促成了簡毓群的第一次出走,走出原先對環境感到的理所當然,走進平常置身其中、卻沒有好好認識的土地。他說:「那時候開始有不一樣的觀念,原來地理或其他的隔閡,可以用主動的方式走進那裡面。」

用心的導師帶著一群高中生小毛頭走進山林,一開始先是走郊山、探訪海岸,高三的時候才開始爬百岳。簡毓群上了大學後,第一件事就是找校內的登山社,至今他都相當感念導師當初的影響。

簡毓群(左前二)大學時擔任兩屆登山社社長,挑戰百岳。 圖/簡毓群提供
簡毓群(左前二)大學時擔任兩屆登山社社長,挑戰百岳。 圖/簡毓群提供

出走主流,摸索自己的路

簡毓群大學就讀朝陽科技大學景觀及都市設計系。當時系上有兩個發展方向,一個是都市計畫,另一個則是老城鎮新風貌。尤其對活化舊社區、找回居民情感連結,他特感興趣。

然而由於都市計畫較方便就業,而改造老城鎮又已有多所國立大學投入,因此系上並不重視老城鎮新風貌這個方向。無法適應的簡毓群開始逃避學業,投入登山社,擁抱山林,還當了兩屆社長。

另一方面,他也逃入圖書館。受朋友影響,簡毓群對村上春樹深深著迷,村上作品裡常會提到一些作家、爵士樂或電影,他就追著這些關鍵字繼續探索。

越逃避現實,就越走進非現實的世界,但那裡面好像有一部份又和生活很類似。

回憶年少輕狂和迷惘,他溫柔地說:「有一段時間好像很討厭這個世界、覺得身邊的同學都不懂你。現在回過頭來,會覺得那是在自我探索,開始挑戰主流價值觀,覺得:那些真的好嗎?」

順著村上春樹小說裡的關鍵字,他看了一系列的歐洲電影: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新浪潮,現在回想起來,簡毓群承認當時自己並沒有看得很懂,但他純粹地喜歡那樣浪漫、實驗性的感覺。

「文藝青年」的簡毓群,身邊找不到太多志同道合的夥伴,為了了解更多,修習傳播藝術的課程,是他在影像製作上的啟蒙。當時能做的不多,但他逐漸明白怎麼實際產出一支影片——場記要做什麼、導演要做什麼、企劃主題如何設定焦點。一點一滴,簡導對製片有了模糊的輪廓。

簡毓群於製作公司工作期間,曾到向陽山拍攝。 圖/簡毓群提供
簡毓群於製作公司工作期間,曾到向陽山拍攝。 圖/簡毓群提供

出走原系所,追逐拍片夢

大三唸完之後,簡毓群休學了,當兵期間,一有空就抱著電影系的插大考題念,希望退伍後考入電影系。眼看即將退伍,當初登山社的社員突然問他:「要不要來拍生態影片的公司工作?」

起先他很猶豫,但在社員鍥而不舍的邀約下,終於去面試了。他跟老闆說:「我想做企劃。」那時簡毓群其實不知道企劃要做什麼,只是別人告訴他,會企劃未來什麼都能做,他就如此要求。

然而,老闆對他說:「毓群,這個我會放在心上,但現在公司缺的是攝影師。」於是,簡毓群就成了攝影師助理,雖然沒當上企劃,他仍腳踏實地學習,並告訴自己:「既然當助理,就當最強的助理!」當時薪水不高,但熱愛四處拍片的簡毓群甘之如飴,更令他振奮的是,因為大學得過兩座文學獎,老闆也讓他負責影片的腳本。

出社會第一份工作,一待就是四年,但參與了多支影片的製作後,他逐漸體會到臺灣拍攝生態影片的侷限。

「那時拍生態的資金主要有三個來源,一個是公視節目(早年稱廣電基金),一個是農業委員會,再來就是營建署國家公園。」簡毓群說,當時的影片預算普遍不高,且必須受限於官方出版品的保守窠臼,很難深入探討議題,多半都是偏向科普或地理風光的介紹。

他也深感臺灣製片環境的不足。當時生態影片資源少,業界競爭強烈:

臺灣業界就是這樣子,你要打敗對手,才能拿到案子,拿到案子後,你再挖東牆、補西牆。有些地方單位的案子長期掌握在某些人的手中,容易生產出制式、千篇一律的影片。

在製片公司工作的後期,外交部開始引進與國際頻道合作的機會,簡毓群也參與國家地理頻道、探索頻道的拍攝,國外製片內容的手法、公約規範都令他印象深刻,他逐漸了解:拍片還有更多可能性,在想法上開始與前輩有所出入。

簡毓群拍攝國光石化開發議題。 圖/簡毓群提供
簡毓群拍攝國光石化開發議題。 圖/簡毓群提供

出走製片公司,想拍不一樣的生態片

正當侷限的環境逐漸增強簡導出走的意念,他因緣際會參加了一場全景傳播基金會的工作坊,觀賞全景系列影片。簡毓群看著有感性、有抗爭、有議題的影片,打開了眼界,並且在他又看了生態紀錄片導演柯金源的影片後,不禁思忖:

有沒有一種拍片的可能,可以有議題,又可以把生態拍好?

 

他反思,過去大多生態影片總是的以人類為中心,把生態保護變成政府和人類的功德;而以真實草根力量為核心價值的全景傳播基金會則認為,社會問題來自於人為與政治,當大部分人理所當然接受現況時,會有一群人無法接受,與之抗衡。簡毓群希望走在兩種類型影片的中間,把生態拍好,也講議題。

《白海豚練習曲》正是這樣思考下的第一個產物。他離開了公司,開始獨立製片。不同於一般的生態紀錄片,簡導將自己放進影片,以第一人稱敘述自己如何走進海洋,理解人與環境的拉扯。

那時恰逢國光石化設廠的抗爭,簡毓群參與了一場又一場公聽會和街頭抗爭,紀錄官方的說法、學者的觀點、環保團體的訴求、漁民的顧忌,一次又一次出海拍攝,最後甚至到中國、香港、新加坡、泰國取經,設法尋找人與環境的平衡點。

影片結尾,香港海豚保育協會會長洪家耀說:「如果我們一直以白海豚和江豚的最大利益為考量,我想我們就能夠找出方法,來解決海岸發展和海豚保育之間的衝突。」或許這正是簡導繳上的答案卷。

《白海豚練習曲》不只訴說了臺灣白海豚生態保育的起步,也是他個人追尋理念的「練習曲」。從2009年開始,他一邊拍攝這支影片,一邊就讀於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短短兩、三年期間,他同時也拍攝了十來部短片:白海豚、國光石化、六輕、蘭嶼反核廢……。回想起來他才發現,自己大概是那時候做最多自發性公益短片的人。

▲ 由簡毓群拍攝與剪輯的《白海豚之歌》MV。

再一次出走:選擇背對觀眾,想突破同溫層

2005年迄今,簡毓群拍攝生態已經13年,在業界闖出了一片天,獨立製片工作也上了軌道,他並沒有因此自滿,依然隨時自我反思,並考慮開始「背對觀眾」。

「我覺得現在資訊很多,就不用在影片裡面講太多知識,我比較想把故事講好。」他說,一開始的目標是把生態拍好,做好最重要的基本功;現在則認為可以繼續邁出下一步,花更多時間鋪陳美學、形式和結構。

至於影片主題,他依然會繼續留在海上。

簡毓群說,一開始會拍海,就是因為臺灣拍生態的人已經很少,拍海的人又更少。生長於臺灣「內地」的南投,簡毓群從小對海的印象只有課本上的〈爸爸捕魚去〉,那時他心中的海可怕而遙遠。待長大後,他才開始疑惑,臺灣屬海島國家,為什麼對海洋卻如此疏離陌生?他認為,海是一個很好的介質,連結了土地,也連結了人,有著無限的可能,希望自己能從海來檢視臺灣人民、生態和世界的關係。

除了拍片,簡毓群也持續思考如何帶來更多影響力。在拍片過程中,他會發掘潛在、被忽視的生態議題,例如他在馬祖看到江豚保育缺乏能見度時,便拍攝影片、提供照片,與研究者一同協求鄉親的關注,希望能夠讓海洋裡隱蔽的生命能被看見。此外,為了讓更多人了解生態,近來他也親自走訪各地,與中華鯨豚協會合作舉行《與海豚的約定》映後座談,並著手環境教案的設計。

在簡毓群的製片人生中,他不斷挑戰臺灣紀錄片的可能性。他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會懷疑現況、會想逃離慣常,他之所以能跳脫平凡,是因為他不為自己設限,也不停下腳步。

然而,迥異於簡導積極拓展新的方向、與他者相遇,這些年來,生態議題在臺灣仍沒能走出框架。簡毓群承認:「無論海洋還是山林,一直都在繞圈,看似在前進,但前進幾步就會改變方向。轉了轉,卻從來沒有真正轉出人類中心的框架。」不過,他並不會因此沮喪:

我只能說,你不能悲觀,也不能樂觀,要有好奇心,並永遠保持熱情。

簡毓群出海拍攝抹香鯨。 圖/簡毓群提供
簡毓群出海拍攝抹香鯨。 圖/簡毓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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