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人瑄/會手語的黑猩猩華秀(上):是實驗動物還是家人? | 動物當代思潮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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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人瑄/會手語的黑猩猩華秀(上):是實驗動物還是家人?

華秀被譽為「世界上第一隻能夠使用人類手語的黑猩猩」。 圖/美聯社
華秀被譽為「世界上第一隻能夠使用人類手語的黑猩猩」。 圖/美聯社

1965年,美國一對夫婦收養了一隻10個月大的黑猩猩,把她當作聾啞小孩一般養育,在生活中使用美式手語。幾年之後,黑猩猩通過了嚴苛的檢驗標準,被譽為「世界上第一隻能夠使用人類手語的黑猩猩」,受到各界矚目。牠的名字,叫作華秀(Washoe)。

華秀的養父母其實是實驗心理科學家賈納(Gardner)博士夫婦,他們當時正在執行一個科學計畫,想要探究這種跟人類在基因上最相近的動物,是否也有如人類般使用語言的能力。但這樣的出發點,也預言了華秀未來注定面臨的無數次離別。

2002年的暑假,我來到位在美國華盛頓州中部的黑猩猩與人類交流研究所(Chimpanzee and Human Communication Institute,CHCI,1993-2013),加入照顧華秀一家的行列。這是由羅傑・傅茨(Roger Fouts)博士與他的夫人黛博拉・傅茨(Deborah Fouts)一同為手語黑猩猩打造的家,照護者多為該所的研究生,除了忙於自己對黑猩猩的研究之外,每週至少撥出15個小時照顧「居民」的生活起居,並記錄自己與牠們的手語互動,或是觀察到的趣味瑣事。

2005年底,我帶著一紙文憑離開了,完成了生命中的階段性任務,正式成為華秀生命中的過客之一。我去跟華秀道再見,揮手之際,思考著這個手勢與笑容,跟從前每天回家前做的並沒有不同,但我心裏知道,不同的地方將於稍後顯現:隔天我將不再出現。或許對華秀來說,這跟我三年半前的出現,一樣突然。與認識的人分離,對華秀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了,牠身邊最常出現一陣子就消失的,就是把牠當成研究對象的知識份子們。

華秀本來是太空計畫的一部分,被賈納夫婦相中時,牠的名字是「凱西」。 圖/Friends of Washoe
華秀本來是太空計畫的一部分,被賈納夫婦相中時,牠的名字是「凱西」。 圖/Friends of Washoe

在被迫分離中倖存的黑猩猩

2007年10月2日(紀錄者:DM,於CHCI)

麗莎正在訓練我做早餐時間的事務,在給了(黑猩猩們)水果泥之後,就到了新鮮水果的時間了。塔圖1已經要求西洋梨好幾次了,所以我們打算準備一些西洋梨,不過我想先確認一下西洋梨對其他三隻黑猩猩也OK。我用手語問華秀:「要什麼水果呢?」(WHAT FRUIT WANT?/)華秀回比:「水果。」(FRUIT./),我再問一次:「要什麼水果呢?」(WHAT FRUIT WANT?)她率直地再次回:「水果。」(FRUIT./)我問她:「蘋果、西洋梨,哪一個?」(APPLE? PEAR? WHICH?/)希望她給我一個更明確的答案。華秀口中發出「呼呼」的喘息聲,將手臂整個舉到她頭上的空間,比出一個看起來是某種「強調版」的「西洋梨」手語,很明顯地,她非常興奮。麗莎和我便立刻回到廚房去準備西洋梨。2

華秀這一輩子歷經三次生命中的遷徙與分離。相對於人來說可能算少,但相對於黑猩猩來說,則是多了。野生的公黑猩猩一輩子都住在原生族群中,母猩猩則會在成年之後,遷移到新的族群落腳,大多一生就一次,而且具有自主性;而華秀三次的遷移,則都是被迫的,因為在人類的社會中、在大多數人的眼中,牠總是被賦予更強的工具性。工具,在失去對保有人的價值之時,是容許被丟棄的。

華秀的第一次分離,發生在更早之前的西非。在華秀還是個成天依偎在母親懷中、仰賴母親給予溫飽及護衛的寶寶時期,牠就被迫與當時「對牠來說是全世界」的母親分離,瞬間成為失恃的孤兒。

這個孤兒,在被賈納夫婦從新墨西哥州的霍羅曼太空醫學研究室(Holloman Aeromedical Laboratory,也就是培育出太空黑猩猩漢姆的地方)認養時,根據我們對這類「在原生地被獵捕再被轉手賣到西方國家」路徑的了解,牠十個月大的生命中已經經歷了母親被獵殺、被當地獵人捕抓後綑綁著運送至海岸、被賣給歐洲的動物販子,然後被裝在箱子裏,被接下來的買主(例如美國空軍)用板條箱運送到美國。等到完成長途跋涉後的箱子在異地被開啟時,根據統計,十隻猩猩寶寶中,只有一隻得以僥倖存活。華秀是其中的倖存者之一。

在我們慣用的個體介紹常規中,往往會列出被介紹個體的出生與離開的日期,例如我們上網查詢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路易斯・李基博士,會出現開頭如「Louis Leakey(1903.8.7-1972.10.1)」的介紹。不知道有沒有人曾經質疑過,為什麼在對華秀的介紹中,生日只有年份?其實,這個對我們來說的未知,正是牠出生於杳無人跡的野外的唯一證據。

到了美國的華秀本來是太空計畫的一部分,被賈納夫婦相中時,牠的名字是「凱西」。但牠的養父母認為,人類的名字對一隻黑猩猩來說並不適合,所以決定用他們居住的「華秀郡」(Washoe county)來為牠命名。這類潛在的區別概念十分常見,如「小黑」、「小白」、「小花」等,在我們的印象中,會是相對適合狗、貓或天竺鼠等的名字,不是嗎?

就在華秀被人類獵捕的那一刻起,人類也用自身的價值觀將牠牢牢地套住,並左右著牠的命運。牠從一個叢林中的自主個體,瞬間變成人類眼中的「財產」,一種可以被隨意買賣、處理的東西。就這樣,華秀被迫離開了親生父母,認識了新的養父母,並開始過著人的日子,還自然地學起人的語言——美式手語(American Sign Language)。新生活的第二年,當時還是新科博士研究生的羅傑・傅茨,出現在華秀的視線中。

傅茨夫婦與華秀。 圖/路透社
傅茨夫婦與華秀。 圖/路透社

不只是「實驗動物」

2006年5月3日(紀錄者:KV,於CHCI)

今天是美麗的一天,我站在戶外活動場的護堤上,華秀正坐在木頭平台上,她拍打平台引起我的注意。我問她:「華秀你在做什麼?」(WHAT DOING WASHOE?/)華秀回:「給我。」(GIMME./)比完後手停在空中好一會兒,我再問:「你要什麼呢?」(WHAT YOU WANT?/)華秀回:「咖啡。」(COFFEE./)3

1967年8月,羅傑・傅茨前往位於雷諾的內華達州立大學找賈納博士,面試一個兼職助理的職位。這項工作的兩大任務,一是照顧華秀吃、穿、玩耍等生活起居,一是讓她在手語的環境中長大。面試進行得並不順利,賈納質疑傅茨參與該研究的動機,傅茨的心情也越來越低落。道別在即,賈納提議要不要去看看華秀,星期天大學附設托兒所不上課,所以華秀會去那裏的體能訓練場玩。

走近托兒所的圍牆,傅茨瞥見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在樹蔭下玩。那個包著尿布的孩子看到他們走近,瞬間躍起、嗚嗚地叫著朝他們衝過去,牠跳過圍牆,飛奔並投入傅茨這個陌生人的懷抱,而不是自己的養父。華秀臂膀繞過傅茨的脖子,雙腿纏著他的腰,非常熱情。接著,牠轉頭看向賈納,爬進他的臂彎。此時,傅茨看到賈納一反剛剛的態度,親切地對他微笑。

華秀選擇了傅茨,而賈納尊重了自己養女的選擇。

華秀的第二次遷徙與分離,發生在1970年,牠5歲。當時華秀計畫經費用罄,常常把「我們已把華秀獻給科學」掛在嘴邊的賈納,決定將華秀送至奧克拉荷馬大學,加入由臨床心理學家李蒙(Lemmon)博士所主持的靈長類研究所,同時又「一切以華秀為優先」地安排了傅茨陪牠一同前往。華秀是賈納夫婦的養女,但也是研究對象,牠從來就沒有真正成為賈納家的一份子。

與第一次分離不同的是,這次在被自己的養父母拋出之際,有了接住牠的大哥哥。這位大哥哥與自己約定,不能夠丟下華秀不管,讓華秀在之後的被遷移中,身邊一直有這個熟悉的肩膀相伴。在人類對待實驗動物的歷史上,鮮少有人做出這樣的承諾。傅茨待華秀如親人、如一個道德個體。

華秀與他的養子路勒斯。 圖/Friends of Washoe
華秀與他的養子路勒斯。 圖/Friends of Washoe

對「家人」該有的情感道義責任

2006年5月14日(紀錄者:DL,於CHCI)

我是今天午餐的服務員,華秀當時已經吃完一碗蔬菜濃湯,並準備好要吃新鮮蔬菜。她爬到上方的過道,在路勒斯(華秀的養子)身邊坐下。其他黑猩猩都還沒吃,但是華秀很堅持要吃新鮮蔬菜,她對著我比:「給我紅蘿蔔。」(GIMME CARROT./)我同時用手語和口語回覆她:「對不起,其他黑猩猩要先吃飯(蔬菜濃湯)才行。」(SORRY, THE OTHERS NEED TO EAT FIRST./)華秀隨即看向路勒斯,路勒斯當時正轉頭看著其他方向。華秀抓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向面對自己,然後比:「吃。」(EAT./)路勒斯清楚明白地接收到她的指令,隨即從過道爬下來,我遂給他一碗濃湯。4

從內華達州坐飛機到奧克拉荷馬州,華秀被打了鎮定劑。落地後,傅茨抱著仍然昏睡的華秀,跟著李蒙博士來到一個長約9公尺、寬2公尺的空籠子。李蒙指著籠子,要他把華秀放進去。這個籠子被隔在另外兩個籠子之間,兩側都有著其他成年黑猩猩,牠們對著這兩位新來者喧嘩吼叫,臉上同時寫著好奇。

傅茨抱著華秀進到籠子裡,先把牠的「安心毯子」放在地上,然後將沉睡的華秀放到毯子上。

「不可以用毛毯!」李蒙生氣的說。

「怎麼可以讓牠躺在冰涼涼的地上呢?!」傅茨忍無可忍地頂了回去。

李蒙又發火了,「你給我聽好,我才不管你們在雷諾怎麼做,我要教華秀成為一隻真正的黑猩猩。」

在奧克拉荷馬的日子哩,華秀開始接觸其他黑猩猩,並熟悉人類口語(美語),傅茨則開始到府授課,教那些被人收養的小黑猩猩手語。這些所謂的「異種養育」案例,是李蒙博士把黑猩猩當作處方交給病人作為心理治療的結果。譚梅林博士的養女露西,便是其中一例。

奧克拉荷馬大學逐漸成為黑猩猩手語研究的重鎮,當時廣受矚目的傅茨博士,在被學界肯定以及用手語成功幫助自閉兒童的光環之中,也正一步步走近黑暗的陰影中。在科學「對孩子而言是希望和自由」與「對實驗黑猩猩而言卻是牢籠」的對立下,他越來越無法來去自如地在這兩種情境之間轉換。他在「當一個科學家」與「把黑猩猩關起來」之間,感到越來越困惑。他問自己,如果已經證明了人類與黑猩猩可以建立親子關係,那我們也應該有滿足牠們情感的道義責任,不是嗎?

1979年,李蒙準備把手中所有黑猩猩賣到生物醫學研究室,幾個月後,李蒙又宣稱華秀是屬於他的財產,準備對牠有一樣的安排。所幸賈納及空軍基地上校即時回應,讓傅茨在「華秀的所有權」上獲得了白紙黑字的證明,免除了華秀被單獨囚禁在生物醫學實驗室中的狹小金屬籠裡,並且被感染疾病或被注射毒物的命運。

▍下篇:

會手語的黑猩猩華秀(下):以牠為鏡,看對動物的情感與責任

華秀離開奧克拉荷馬進入中央華盛頓大學,並在CHCI成立後獲得了寬廣的戶外活動場。 圖/Friends of Washoe
華秀離開奧克拉荷馬進入中央華盛頓大學,並在CHCI成立後獲得了寬廣的戶外活動場。 圖/Friends of Washoe

  • 文:蕭人瑄,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環境教育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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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羅傑・傅茨、史蒂芬・米爾斯著,廖月娟譯,《我的猩猩寶貝:科學家與第一隻會用手語的猩猩》,台北:胡桃木出版,2003年。

  • 塔圖(Tatu,1975.12.30-),黑猩猩,女性,目前居住在加拿大的動物基金會黑猩猩庇護所。
  • 引用自Friends of Washoe Newsletter 2008年冬季刊、華秀紀念特刊,第15頁,作者譯。
  • 同前註。
  • 引用自Friends of Washoe Newsletter 2006年夏季刊,第4頁,作者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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