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銘/肉食口感的「新豬肉」上市,我們是否需要新素食倫理? | 動物當代思潮 | 鳴人堂
親愛的網友:
為確保您享有最佳的瀏覽體驗,建議您提升您的 IE 瀏覽器至最新版本,感謝您的配合。

陳嘉銘/肉食口感的「新豬肉」上市,我們是否需要新素食倫理?

「新豬肉」也可聯繫到Impossible Burger或Beyond Meat的素食漢堡。 圖/路透社
「新豬肉」也可聯繫到Impossible Burger或Beyond Meat的素食漢堡。 圖/路透社

雖說是一個品牌的名字,但不能否認,「新豬肉」也可聯繫到不少以「蔬食為本(Plant-based)」的製成品,比如Impossible Burger或Beyond Meat的素食漢堡或豬肉;英語命名,是既像「不可能(Impossible)」的發明,也「超乎(Beyond)」想像,不過重點更在宣傳或報導所言,是「素食者福音」,「重拾肉食口感」。

我也以「新豬肉」烹過多款小菜——麻婆豆腐可口,乾煸四季豆也動人,連羅宋湯也滋味……而這些料理中的「肉」,其實是大豆、冬菇和米等食材所製造的純素蛋白質;口感當然似豬肉,也可憑著烹煮方式,偶爾弄得像牛肉。有朋友更說,曾嚐過號稱是仿羊肉的素食產品,感覺真有膻味!

然而當我在網上看到留言——「如果有『新狗肉』,廣西玉林就不用殺狗」,我開始為以「新」冠名的素製肉食感到不安;即便真的造出「新狗肉」,就可以讓任何人「吃得心安」嗎?但為何想到「新狗肉」一語,又會令我噁心而難過?雖然這些「仿肉」,有說是為素食者製造肉食口感,然而當這個「新狗肉」的說法襲來,我不能否認,食肉的味覺,遠不及倫理的想像,更有力地指向舌尖上的思想囚牢。

肉食工業本來就以「去肉化」的想像製作肉食,而素食生意卻要「肉化」產品作為促銷,又是所謂何事?

肉食工業以「去肉化」的想像製作肉食,素食生意卻「肉化」產品作為促銷? 圖/路透社
肉食工業以「去肉化」的想像製作肉食,素食生意卻「肉化」產品作為促銷? 圖/路透社

「去肉化」工業的隱惡揚善

「去肉化」在學術中的英文是「Absent Referent」,是美國女性主義學者Carol Adams在1990年所出版的經典《男人愛吃肉.女人想吃素》(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 A Feminist-Vegetarian Critical Theory)內的批判,一語道破在英文語境裡,因為用字上有意無意的配合,讓肉食產品失之於對應的肉身聯想——更恰當地說,就是動物的原型。

舉例來說,豬肉英文是「Pork」,但不會讓人直接想到「Pig」/「Piglet」,呈現出豬或小豬的形象;至於牛肉則是「Beef」,牛排是「Steak」,亦不會讓人想起「Cow」/「Calve」的牛或小牛。同理,羊肉是「Lamb」,卻沒有直指為羊的「Sheep」。

哺乳類動物產品,尤其在英語運用上,都被「製作」出遠離原身的想像,因為人類亦為哺乳類,為求淡化「我牠」同源而不至提及殺生,肉食配以精美包裝,「去肉化」而鼓勵消費,就是商業策略。至於雞鴨鵝等禽鳥就相對「命薄」,因為牠們並非與人類一樣哺乳維生,那就不用被調飾命名,直接讓人大快朵頤。

在Carol Adams討論的英文語境,不難發現肉食產業運作的欲蓋彌彰,就是要人吃肉卻不用聯想其背後的血汗工業。不過,在我們華語世界裡,肉食製品倒是「坦白」而赤裸;或許,這是華人對吃肉的百無禁忌,任何豬牛羊雞鴨鵝的屠宰或加工肉食,都會把本來動物的名字放於首,讓人聯想到動物真身,卻又沒有難為。

這是西方肉食文化的偽善?抑或是華人吃肉態度的豪邁?這背後可能須要更細緻的討論。但無可否認的是,命名本來就預設了「距離」——即人與動物的關係與用心。食物工業本來就是隱惡揚善的資本主義迷陣,要人消費而看不到蒼生,至於「去肉化」之說,就是要人對原物的參照(Referent)缺席(Absent);所滿足的,是表面大賣肉食,背後大肆殺生。

肉食配以精美包裝,「去肉化」而鼓勵消費,就是商業策略。 圖/路透社
肉食配以精美包裝,「去肉化」而鼓勵消費,就是商業策略。 圖/路透社

「肉化」素食的掉以輕心

弔詭的是,當超過百年的肉食工業都在玩弄「去肉化」命名之後,當下新興的素食產品反而以「肉化」說法,把豬牛羊連同實質口感帶給消費者。當然,如果這類素食可以鼓勵人吃素,並同時慢慢認清肉食工業的殘忍不仁而停止吃肉,相信會是好事;然而難以否定的,是素食以「肉食」呈現,甚至「還原口感」,就是預設了人以動物作為食物的欲望,也離不開把動物置死而食用的聯想。

為什麼探究「聯想」如此重要?因為肉食工業本就是以否定人的聯想,去經營運作——這是美國社會學者Melanie Joy在2010年所出版著作《盲目的肉食主義:我們愛狗卻吃豬、穿牛皮?》(Why We Love Dogs, Eat Pigs, and Wear Cows: An Introduction to Carnism)直指如同心理分析的「防禦機制(Defense Mechanism)」,意指人為了合理化食肉,就拒絕認知屠宰動物的受苦過程。然而,如果這個否定如同條件反射,那新興的素食卻以「肉」冠名,倒反過來隨時告訴人即便沒有吃肉,也可能想到「不存在的殺生」!

這是過分憂慮了嗎?答案:是,也不是。因為各人的素食原因不同,如果素食原因是為環保,用以減低碳排放,那「仿肉」當然可以配合,而無需過分聯想;至於有說食「仿肉」讓人健康,那就要視乎鹽分用量而見仁見智了。

另外有說肉食是資本主義問題而拒絕吃肉的,那「仿肉」的另一生產方式也難逃商業運作,只是後者沒有屠宰動物罷了。而這就來到最關鍵處,一方面主張肉食殘忍,也倡議動物有靈不應食用,那就會產生一個倫理難題:如果「仿肉」讓人因口感而想到該動物,雖然不存在殺生,但仍不能單單因為「動物缺席」就安心享用。

因為,這樣的素食科技之前設,是質感、口味,而這本來就來自動物;是故,無可奈何的「仿肉」想像,根本就是動物真身,且伴隨著百年來屠宰工業的罪孽。素食的聯想,在新興肉食命名的產業裡,就是「無肉不歡」的指涉,大於對動物的同理心與人類自省。

素食的聯想,在新興肉食命名的產業裡,就是「無肉不歡」的指涉,大於對動物的同理心與人類自省。 圖/路透社
素食的聯想,在新興肉食命名的產業裡,就是「無肉不歡」的指涉,大於對動物的同理心與人類自省。 圖/路透社

「仿人肉」的逆向詰問

尤其,當網上留言把「新狗肉」也搬了出來,遑論是為戲謔言說或良好意願,但都教人不安,因為它即便存在,卻依然教人想到食用狗肉,遠較食用豬牛羊更難為人接受,更有某些國家既視為想當然,甚至有旅遊節慶,會大量殘酷殺狗。

這正是前文提及Melanie Joy所言的認知與聯想,如果我們能假設有「新狗肉」,卻依然會想及殺狗的暴行,那為何在現實中有「新豬/牛/羊肉」的背後,我們不會想到屠宰過程中,牠們的驚惶、無辜與哀號?

「新狗肉」不存在,但它的惹人聯想,本來就是對新興素食的一場倫理詰問。再問得遠一點,是《動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作者 Peter Singer多年前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一場演講上,提出的一些問題。

我當時在現場,聽到觀眾提問,「試管肉」乃抽取動物基因而製造肉食,不用殺生,是否就可解決肉食工業的「暴行」?問題擲地有聲,但意想不到Singer的回答更教人震撼!他說,取代肉食雖好,但基因科技可以造肉,接下來的聯想,是否造出任何肉食也可為人接受——比如人肉,僅讓人充飢,甚至如果有人以自己的肉,再造肉食為自己解決肉食問題,又是否恰當?

雖然這樣的假設好像越說越遠了,但正是因為Singer以極端的例子作逆向詰問,反過來刺激我們可以想到,當下似是合情合理的素食產品、命名與生產,是否必然毫無倫理悖論?我當然明白那是誇張的設想,但以「仿人肉」說法,倒過來就可返回「新狗肉」,甚至再返回已然在現實出現的「新豬肉」去思考——撫心自問,我們吃素,有多大程度是攸關對動物的感同身受?

乍看合情合理的素食產品、命名與生產,是否必然毫無倫理悖論? 圖/法新社
乍看合情合理的素食產品、命名與生產,是否必然毫無倫理悖論? 圖/法新社

小結:正視口腹之慾,素食也有動物肉身

說得白了,如果這類「新肉食」會讓人因為肉質口感而欣喜,正面一點去看,當然是行之以素的鼓勵;但肉食的口感,總不能就此擺脫動物真身,更何況萬物本無高低,遑論豬牛羊,與狗。

推動純素的美國學者Will Tuttle在2006出版的《世界和平飲食——兼顧靈性健康與社會和諧的飲食》(The World Peace Diet: Eating for Spiritual Health and Social Harmony)就提到,飲食的聯想,讓人吃菜會想及土地,那當然吃肉會想到動物;而聯想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吃飽而讓人感恩。

Will Tuttle當年未談到加工製作的「仿肉」或「新肉」,但近乎靈性修行的飲食心思,已足夠讓人深入思索,今日我們為新興素食而趨之若鶩,其實並不盡然就能把動物的活生生軀體,排除在素食倫理之外。

是故,本文題為「新素食倫理」,目的不為批判,而我當然也希望人人吃素。不過討論待續,因為我們仍要正視自身的口腹之慾——尤其,當其中隱含動物肉身的聯想時。

新興素食其實並不盡然可以把動物的活生生軀體,排除在素食倫理之外。 圖/路透社
新興素食其實並不盡然可以把動物的活生生軀體,排除在素食倫理之外。 圖/路透社

  • 文:陳嘉銘,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著有《寫在牠們滅絕之前——香港動物文化誌》,現為香港恒生大學社會科學系講師。
  • 更多動物當代思潮WebFB

留言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