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兒童有精神疾患?政府的角色,不該丟完恐慌彈後就跑
日前衛福部公布流行病學的調查報告,指出台灣有三分之一的兒童有精神疾患需要專業評估與協助,兒童最常見精神疾患包含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畏懼症、分離焦慮症、社交焦慮症等。
此項研究主責的是台大醫學院精神科高淑芬教授,高教授是過動症的專家,每當輿論在討論過動症用藥與否的爭議,高教授是呼籲要從生理、心理、家庭、學校、社會等各方面一起進行改善。換言之,她不是「用藥派」的醫師,支持「全人」的治療觀點,她帶領的研究調查並不是要這「三分之一」的兒童被醫療藥物控制,她希望社會大眾更重視心理和社會層面的因素,並且「預防重於治療」,及早篩檢治療預防惡化,避免未來演變成更嚴重的精神疾病。
但這項研究公布後會不會引起「慮病風潮」?目前國內的醫院資源得以承接住大量家長帶著兒童到醫院問診做檢查嗎?如果精神疾病不是單一因素造成,檢查鑑定就要包括生理、心理、社會各層面的問診與觀察,全國各地有足夠的跨專業團隊資源承接仔細的鑑定?台灣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會在官網的Q&A中有說明,光是過動症的診斷,國內兒少精神專科醫師並不足夠,所以家長常掛不到號。此外,心理治療行為矯治人員不夠,社工無法落實親職輔導,專業資源不足下勢必壓縮問診時間,大量病患的壓力會不會反而導致以「用藥最快」的簡易思考來解決問題?
這驚人的「三分之一」數據,讓我想到《救救正常人》這本書的作者艾倫.法蘭西斯(Allen Frances),近年來呼籲的觀點:
醫療資源應該用在真正罹患嚴重精神疾病的人身上,而非浪費在大量「慮病」的健康正常人身上。
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異常?什麼是疾病?
在精神醫學界有個奉為圭臬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目前已出版到DSM-5,這本厚厚的手冊是由「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定期編修出版,手冊指引精神醫學界分辨正常和疾病與診斷標準,哪些需新列為精神疾病,哪些已證實不是疾病(最有名的就是第三版DSM-3 ,把同性戀從疾病中移除)。所以「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的「社會責任」是世界級的,多數國家的精神疾病診斷是以DSM為依據,並依此來界定自己是不是「有病」。
在美國總統川普上任後,常會看到美國精神醫學的專家批評川普有精神疾病,如「自戀型人格違常」,反社會、情緒失常等等異常行為,警告他是危險人物,但今年年初艾倫在部落格中公開說明「川普不是瘋子,他不符合我所編訂的DSM指標。」(Trump Isn't Crazy:I wrote the criteria and he doesn't meet them.)
是的,艾倫是編修DSM-4的委員會成員之一,艾倫的呼籲並不是要支持川普,他是提醒精神醫學界謹守專業倫理,切勿遠端診斷。再來,艾倫說所有精神疾病的定義有一個重要的條件,患者的行為造成他自己的痛苦和損傷,而川普的行為是讓他獲利,獲得財富和政治權力,川普不是一個受害者,如果單純用精神疾病去界定川普,說他瘋了,反而降低我們面對他行為的能力。
這個例子讓大家知道,川普是「異常」,但不屬於「疾病」。艾倫本來是一位退休10 多年的精神科醫師和教授,不問世事,是個連email都沒有的人,每天含飴弄孫過著度假般的生活,直到(偶然地)他發現DSM-5的修改方向是要放寬診斷標準,讓更多原本屬於「正常人」的都納進DSM-5中——DSM-5的編輯委員會是秉持著「早期發現,早期治療」,目的是要預防嚴重的精神疾病——艾倫深信這改變會帶給世界「災難」,導致藥物濫用,決定站上火線,大力呼籲「救救正常人」(Saving Normal)。
為何寬鬆診斷標準會導致災難?以DSM-5的標準,艾倫指出:
大啖美味甘甜的蝦子跟肋排就是『狂食症』,忘記名字跟認不出臉就是『輕度認知障礙症』,煩惱憂愁是「焦慮與憂鬱混合症」,妻子過世的哀痛屬於『重鬱症』。眾所周知,我老是閒不下來又注意力渙散,就是『成人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孫子鬧脾氣不只讓人抓狂,還罹患了『情緒失調症』……許多普通日常生活中的焦慮、怪僻、健忘、不健康的飲食習慣都成了精神疾病。(p.13)
……即便是DSM-4,已經盡量控制診斷指標,仍然有許多人濫用灌水診斷,造成三大兒童精神疾病(自閉症、過動症、兒童期雙極性疾患)的假疫情。(p.9)
急著為症狀命名,艾倫認為是大眾無法容忍「異常」,以及社會上充斥著人類都該在「正常」範圍內的迷思,但這個世界的豐富就是來自於多元不同的特質,沒有必要服膺在以統計數據來決定「正常」和「異常」的標準底下。更可悲的是DSM-5納入更多疾病的背後,有圖利藥商的操控,藥商行銷在網路上給予人們似是而非的訊息,希望人們擔憂患病,目的無非就是希望讓更多慮病民眾進入醫療體系,而民眾希望有個病名可以爭取保險的補助。艾倫悲觀地引用《美麗新世界》作者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話表示:
醫療研究進步到幾乎沒有什麼人是健康的了。(p.115)
「害怕不一樣」下被發明的疾病
比起西方世界的個別主義(individualism),亞洲人更強調一致性的集體主義(collectivism),我們害怕跟別人不一樣引起的異樣眼光,更害怕孩子的不一樣造成學業、成就上的表現落差,我們擔心孩子無法專心45分鐘課程的缺點,急著改造他變成配合團體生活的乖學生,卻也同時也抹掉他的創意天賦。
曾經協助學校處理霸凌個案,一位就讀七年級學生容易情緒失控,並有肢體攻擊同學的行為,家長和老師都不斷強調:「他好好吃藥,就沒問題的。」然而,家長說自己太忙沒空盯著孩子吃藥,警告孩子再不吃藥就把他關到醫院,那孩子無奈又無助地說:「吃藥我就畫不出動漫了。」家長卻責備地說:「畫動漫畫到不用睡覺!第二天都爬不起來,畫什麼畫!」
我們要求把每位孩子塞進大小一致的模組,掐掉一個個不合模組的熱情靈魂,成為沒有自我的乖孩子,而後整個社會又沉浸在「為何年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興趣/熱情所在」的檢討聲浪中。人類的歷史演進中,「疾病」很難完全去汙名化,但「異常」能不能被接納,是由社會的開放度和觀念的改變所決定的。
艾倫另一項呼籲則認為,真正患有嚴重精神疾病的人是佔少數,即便同一種疾病名稱,卻有如光譜上不同據點的差別,就像是自閉症,每個患者症狀不一、程度不一,把輕微者納入進來病名「標籤」內,反而增強他人(家長、老師、朋友等周遭人士)刻意去觀察符合某某病的特質,這就是「標籤作用」,原本只是內向不多話的孩子,硬是被標籤為「社交恐懼症」,而讓人忘了去欣賞他內斂善於思考的優點,忘了學習尊重不一樣性格的發展。艾倫舉許多例子說明輕微者都有自癒的能力,不管是生理有平衡恆定特質,會從紊亂的系統恢復平靜,或是學習調適輔助恢復,並學習自我接納與他人不同之處。
這項調查公佈如果是出自民間非營利團體(兒童福利聯盟、兒少精神醫學學會等)較可以理解用意,目的是提醒政府該有所警覺並督促其提出政策,但這次是由公部門衛福部委託的研究,政府的角色不是應該先依據此研究結果趕緊加快腳步擬定相關政策,規劃配套措施,讓專業人力資源到位,讓輕微者先被預防性網絡接住,增加自癒能力(像是學校增加特教師資協助過動兒童、改變社會追求一致的觀念、學會欣賞多元不同性格的孩子、壓力調適的方法),等到政策和配套措施有個譜之後,再告訴國人的解決策略嗎?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政府部門直接公布驚人的研究結果,除了符合艾倫.法蘭西斯擔憂的所有缺點,引發大眾的慮病風潮外,到底對這「三分之一」的兒童有何實質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