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中立」的紀錄片——日本導演原一男的拍片格鬥技 | 林木材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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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中立」的紀錄片——日本導演原一男的拍片格鬥技

原一男導演。 圖/TIDF提供
原一男導演。 圖/TIDF提供

我製作苦澀的電影,我討厭主流的社會。
——原一男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出生於1947年的日本電影導演原一男在世界影壇中,都是一個絕對的異類。

他的與眾不同,來自於他對「記錄」的激進看法:他對慣以為常的觀點感到無趣,也不相信與拍攝對象和諧共處,或是長時間蹲點,就能拍攝到「真實」;他甚至對日本的同輩導演有些批判,覺得攝影機這種記錄性的工具,若不激進一些,就什麼也拍不到;他認為紀錄片要展現人民的力量,而不是人民的軟弱。

也因此原一男的紀錄片,跟「客觀」「中立」「觀察」這些以旁觀主,不介入現實的用詞完全扯不上邊。相反地,他強力主張「介入」與「行動」。

《再見CP》(1972)劇照。 圖/TIDF提供
《再見CP》(1972)劇照。 圖/TIDF提供

《極私愛慾・戀曲1974》劇照。 圖/TIDF提供
《極私愛慾・戀曲1974》劇照。 圖/TIDF提供

不客觀也不中立的紀錄片

1972年,原一男的首部作品《再見CP》,以腦性麻痺者(cerebral palsy)為記錄對象,站在患者的角度進行拍攝。他要求腦麻者走到大街上,甚至要求他們不要坐輪椅,直接在鬧區、馬路上裸身爬行,以原來的樣子示人,而他們也都同意在鏡頭前「表演」。框住身體階級的社會結構,以及理所當然的「同理心」價值觀,在這殘酷的凝視下完全瓦解。

1974年,拿起攝影機拍攝自己的前女友,完成了第二部作品《極私愛慾・戀曲1974》。這位從事脫衣舞孃工作的女子在鏡前毫不遮掩,而為了想看自己性愛高潮的表情,還要求原一男一邊與她做愛一邊拍攝。她在與美國黑人大兵發生性關係後,決心產下混血嬰兒;她在家「獨立」完成分娩,生產完還雀躍地打電話向母親炫耀。而原一男的鏡頭,對焦在女性陰道數個小時,完整記錄小孩出生的過程,也成為此片最驚心的時刻。

此片的開頭,原一男說自己是為了想釐清與前女友的關係才進行拍攝的。除了畫面撼人,他也因為吃醋而憤怒發飆,前女友在鏡頭前展現自我魅力,他則在鏡頭後方想掙脫這種擺佈,兩人複雜的情感關係,就這樣充滿張力地在電影中你來我往。某種程度上,影片完全呈現了一位女強人的獨立與強悍,挑戰了當時日本的保守社會,影片顯得驚世駭俗,也奠定他的紀錄片風格。

《全身小說家》(1995)劇照。 圖/TIDF提供
《全身小說家》(1995)劇照。 圖/TIDF提供

攝影機是催化劑,激化主角走向瘋狂

1987年的《怒祭戰友魂》更是轟動世界。他記錄二戰倖存的日本皇軍奧崎謙三,回到日本後要求政府應對戰爭創傷負責,並進行一連串激進行動,包括毆打年邁軍官與同袍,暗殺天皇,還強逼原一男記錄下自己的殺人計畫。兩人緊張關係一觸即發,歷史真相在這場瘋狂的混亂中逐漸清晰。

1995年的《全身小說家》則以文學家井上光晴為紀錄對象,拍下他罹患癌症後的最後五年生命,卻也以犀利的觀點和重演手法,一點一滴道破這位擅以「虛構」回應現實,以「杜撰」編織身世的小說家傳奇人生。

《怒祭戰友魂》和《全身小說家》都是原一男創作生涯的經典之作,攝影機像是一種催化劑,激化兩位主角走向瘋狂與失控。奧崎謙三是暴力和偏執,井上光晴則是近乎幻想與謊言。面對兩位強勢的主角,原一男也必須有所回應,像是在《怒》片中的偷拍、扮裝、斥罵,以及拍攝者和被攝者對於攝影機權力的爭奪;在《全》片中則是訪問了井上光晴的女性愛慕者和友伴,以極直接的方式笑看他的虛構人生。

《怒祭戰友魂》(1987)劇照。 圖/TIDF提供
《怒祭戰友魂》(1987)劇照。 圖/TIDF提供

▲ 《怒祭戰友魂》(1987)預告片。

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就是一種「搏鬥」

綜觀上述,原一男總以「強人」作為紀錄片的拍攝對象,他也戲稱這幾部紀錄片是「超級英雄」系列,每位主角都有顛覆社會的強大內在能量。他如此形容自己與被拍攝者的關係:

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本身就是一種搏鬥、對抗的關係。事實上,手持攝影機的是強者,但拿著攝影機卻不把當時的狀況拍下來,就是一種逃避!就無法提出批判的觀點。

因而作品中那些令人難以直視與面對的情緒、不堪與極端的行為,都成為他紀錄片力量的泉源。換句話說,人們的生活必然會與社會規範有所衝突,戲劇性亦由此而生。原一男不是一個旁觀紀錄者,他思考的是如何讓被拍攝者採取最真實的行動,流露最真實的感情,刺激主角行動並拍攝下來,讓觀眾也能投身其中。這就是他所謂「行動紀錄片」的拍攝方法。

而面對無法預期的事件,或是與主角想法相佐時,原一男必須採取各式各樣的「格鬥技能」,以碰撞出更多火花,讓影片主導權回到導演手上。可想而知,這些作品的許多片段,都踩在記錄倫理的紅線邊緣,因此也招來許多批判。

對此原一男回應:「作為一種身體感覺,在如此一種電影開始工作時,要求的是,竭盡努力,亮出我的屁股,我必須得強迫去刺激我自己,就因為我是一個創作者,確切無誤地有欲望去涉足一個我不被歡迎的、他人的隱私世界,然後拽出點什麼東西來,把它暴露在敞亮的日光下,即便這只是一兩件事情。這種影片方式和那種開始拍攝前預先得到對方許可,然後和拍攝物件討論來討論去是大相徑庭的。我對他們唯一能說的只是:我聽你說了。我很抱歉。」

他不惜背著冒犯主角、冒犯觀眾的風險,認為「真實就是我在進入他人隱私空間內部的思考」,藉此打開紀實的侷限,創作者應該是自我邏輯的製造者。

膠片捲動的時間,是唯一貨真價實的時間

2017年,他以72歲高齡完成新作《日本國VS泉南石綿村》,以十年時間記錄一群工人與居民因公害汙染罹癌,對政府提起訴訟的抗爭史詩,抗爭者堅毅的內在心靈依然是他創作的核心。幾十年過去,原一男激進的紀錄片拍攝方法與理論依然可議,但這些作品在時間的見證下,力量未曾消減。

「與其追求自然的自我,我更想捕捉認真演出時那種充滿生氣的時間,讓其燃燒。攝影機內電影膠片捲動的時間,是唯一貨真價實的時間。」他說。

《日本國VS泉南石綿村》(2017)劇照。 圖/TIDF提供
《日本國VS泉南石綿村》(2017)劇照。 圖/TIDF提供

▲ 《日本國VS泉南石綿村》(2017)預告片。

  • 原一男來台行程:台中場2月28日~3月3日、桃園光影3月4~7日、清大藝術中心3月8~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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