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支海洋游牧民族:評紀錄片《大師:水下人生》
如果有看過盧貝松1988年上映的《碧海藍天》(The Big Blue),一定不會忘記裡頭的大海意象、當時頗為前衛的電子樂、詩意的鏡頭語言,以及主角在深海裡鬆開雙手的寓意。
看了台灣野望國際自然影展放映的《大師:水下人生》(Jago: A Life Underwater),也讓我想起這部片。同樣是訴說自由潛水的故事,搭以大海時而寧靜時而怒吼的樣貌,以及時而平靜時而悸動的背景音樂;但不同的是,《大師:水下人生》是一部紀錄片,記錄了海上最後一支游牧民族——巴瑤族的故事。
主角羅哈尼(Rohani)是一名80歲的巴瑤族(Bajau),全片以第一人稱緩緩道來他的一生,他操著簡易的馬來語夾雜印尼語,簡單的句子卻極具詩意,像看盡人事的哲學家,平穩地訴說自己的故事。全片幾乎只有主角羅哈尼的視角及自白,除了主角羅哈尼,其他「演員」全都是臨時在當地找來的素人,重新演繹羅哈尼的一生。
影片的敘述方式,如同人類學者的田野調查,大家成為羅哈尼的孩子、孫子,圍在海上的小木屋,聽他道來祖先的智慧、自己一生的傳奇。回想起各種民間史料,不也是透過說故事的方式代代口耳相傳下來的嗎?
只用了一張信用卡就拍出來的紀錄片
全片拍攝過程只有19天,攝影團隊只有四人,包括兩名導演兼攝影師James Reed、James Morgan,一名水中攝影師Mark Sharman,以及空中攝影師Benjamin Sadd。
導演兼攝影師James Morgan是國家地理雜誌、衛報、BBC的攝影師。年僅31歲的Morgan已曾在超過60個國家進行拍攝工作,且能通曉英文、馬來文、西班牙語、印尼語及冰島語。在拍攝這部片之前,Morgan早在2009年就開始以巴瑤族及其他海洋原住民作為拍攝對象;而另一名導演兼監製James Reed則是BBC、國家地理、探索頻道的自然、生態類導演。該片的所有工作人員都沒有薪水,更驚訝的是,所有花費都只靠導演James Reed的一張信用卡。
換言之,這部片完全是獨立製作,沒有金援,卻拍出了BBC生態紀錄片水準的影片,或說有過之而無不及。究竟是什麼樣的故事,讓只有四人的拍攝小組遠赴印尼,在19天內以高規格的4K攝影及每秒60-90格高幀率拍出這部紀錄片呢?
羅哈尼的身份認同:巴瑤族、海之子、討海人
片中一幕將視線拉高到海鳥視角,從空中俯瞰而下,慢慢拉近,只見一名老人哼著傳統歌謠,坐在小木船上划著木槳,這裡是印尼蘇拉威西(Sulawesi)的群島之一,卡巴路丹(Kabalutan)。鏡頭聚焦在這名深色皮膚、肌肉結實卻已有歲月的皺折、駝背、上半身赤裸、只穿著一條褲子的老人。
我叫羅哈尼,巴瑤族、海之子、討海人。
這是影片開場不久的台詞,來自羅哈尼的自述。羅哈尼總是划著他的小木船,從家鄉卡巴路丹往北遷移、途經幾座小島。從這裡我們可以得到的訊息是,巴瑤族是游牧民族。其實,巴瑤族也是世界上最後一支海上游牧民族,他們有一個浪漫的稱呼——海上吉普賽人。
所謂海洋游牧民族,並不是偶爾住在海邊,其他時候都在陸地;而是世世代代、生活起居都在海上架起的小木屋,以及一條維生的小木船。小木屋大多以一個原生家庭為單位,家門口會搭一個小碼頭停靠自家的小木船。
「巴瑤」在印尼語裡是「海上之民」的意思。目前巴瑤族大部分集中在菲律賓、馬來西亞和印尼之間的海域(包括班達海、蘇祿海、蘇拉威西海等)。據2016年的統計,全球只剩不到100萬人口,由於他們都生活在這三國的邊界,無論是身份或國籍因素,都讓這幾年巴瑤族的人口數逐漸下滑。
而羅哈尼的家鄉卡巴路丹,就位於蘇拉威西海域。在攝影師James Morgan及監製James Reed的訪談中,提到兩年前就遇到羅哈尼,但因羅哈尼沒有任何聯絡方式,且常常划著小木船四處遊歷,沒想到後來重新遇見了他,便找他擔任紀錄片主角。更沒想到的是,羅哈尼淡定地答應了。
遇見海之精靈:巴瑤族的泛靈信仰
羅哈尼年輕時成功抵達當地人都沒潛入過的海底,因而被稱為「Jago」,大師。
羅哈尼回憶起潛入深海時的一次靈異事件,他看見前方站著一名以人形現身的東西,而這就是父親一直提起的「海之精靈」。父親說過,海之精靈掌管著族人,也是個會發怒的神明。
傳統的巴瑤族相信萬物有靈,相信人與海洋的密切關係,相信海洋是一個生命活體,水流、潮汐皆有靈魂,因此巴瑤族也敬畏著海洋與山林。除了海之精靈,巴瑤族也相信有森林精靈。他們相信人、動物與植物皆為平等,相信物質與靈魂並存。
不過,泛靈論對現今的巴瑤族來說,已是一個傳統的民間信仰。目前在馬來西亞及印尼的巴瑤族,大多為穆斯林。雖然如此,片中羅哈尼仍相信父親所說的海之精靈是存在的,也道出後續海之精靈如何奪走他的兒子。
海可以賜予一切,也可以奪走一切
巴瑤族之所以被稱為「海之子」,也與他們的天賦有關。他們最拿手的技能是自由潛水(不攜帶氧氣筒,單以摒息進行潛水)。羅哈尼說他天生就會潛水,彷彿潛水的基因就在血液裡,一種來自父親的遺傳、祖輩的祝福與恩賜。
巴瑤族使用傳統的捕魚方式——魚槍(speargun)。魚槍大多是木質的,長度約一公尺,以橡膠作彈弓,槍作為矛。當獵人在海底壓下扣板射擊,橡膠的彈力將矛射出,刺穿魚隻。由於一次射擊只能刺穿一條魚,魚群受到驚嚇則會散開游走,因此每次出手就只能一搏,非常考驗獵人的技術。
羅哈尼在小時候就跟著父親潛水獵魚,終於有一次,他以一己之力成功捕獲第一條魚。父親對羅哈尼說:「現在開始,你可以自己出海獵魚了」。
就在這時,我成了男人。
羅哈尼緩緩說出了這句話,雖然已是超過一甲子的往事,但仍在他的眼神中看到光芒與驕傲。從這段敘述中,我們可得知巴瑤族的成年禮,即是能夠親自獵回第一條魚。此後,羅哈尼離開了父親,開啟了游牧生活、組織家庭、並生下三名小孩。
除了傳統獵魚,因巴瑤族的潛水天賦,可徒手潛入海底,尋找珍珠或海參,這也成為了他們的生計來源。然而,長期潛入及浮出、未做足減壓也會造成潛水夫病,因此潛水夫病是巴瑤族人非自然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海上的天災人禍也是少不了。片中的高潮之處,是羅哈尼提起了大兒子的死亡。大兒子還未成年時,就到外地工作,跟著漁船出海捕魚,當時許多大型漁船開始僱用巴瑤族人潛入海底設置漁網網魚,大兒子因被網子纏身,最終溺死在海底。
說起這段,羅哈尼責怪自己長年游牧在外、又到日本漁船工作、只顧賺錢,來不及將獵魚及潛水技術傳授給兒子。他認為這是海之精靈對他的懲罰,也是海之精靈對人類大量使用漁網捕魚的懲罰。海可以賜予你一切,也可以奪走你一切。
以海為家,跳脫國家疆界
全球巴瑤族人口聚集在馬來西亞、菲律賓及印尼的海域。可以發現的是,他們的分佈地區都臨近國家疆界。巴瑤族世世代代居住於這些海域,直到現代國家成立後,這些居住在海域內的巴瑤族,因國家疆界的劃分,被勸導遷移至陸地。
近50年來,陸續有菲律賓的巴瑤族人遷移至鄰近的馬來西亞沙巴,而回顧馬來西亞的歷史,巴瑤族人也被政府勸導要搬到陸地,以免逾越國界,與鄰國發生糾紛。
在印尼,政府也企圖將巴瑤族人安置上岸。如今,基於現代國家的制約,生活在海上的巴瑤族正逐漸減少中,而新一代的巴瑤族人已陸續遷移至陸地、入籍並得到保障。然而,對陸上居民來說,這群不明國籍的人,仍舊保有非我族類的眼光看待。
其實,巴瑤族人、甚至世界上大部分的原住民一樣,是沒有國籍、國家概念的。他們世世代代都跳脫國家的疆界,以海為家,而這才是祖先留給他們的生存方式。以陸地、土地為國的當代價值觀,對巴瑤族來說,或許只是一個虛的存在,海才是他們的家。
小結
最後不得不提這部片的配樂,由William Goodchild製作,隨著中後段進入羅哈尼訴說大兒子葬身海底的往事,鏡頭拉近拍攝羅哈尼的臉龐及皺紋;配樂在大兒子發生事故時進入高潮,而後慢慢收起、直到音頻漸低、消失;鏡頭則切到羅哈尼紅了的眼眶,再停留在漂浮海中的孤單身影。看到這裡,觀眾彷彿也經歷了一次生離死別,最後跟著潛入海中。
短短48分鐘的片子,羅哈尼為我們訴說了巴瑤族的一生,包括信仰、家庭、工作、以及傳統對於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珍惜大海之賜。或許他們不知道這些傳統智慧,其實都已觸及生態環境議題。如同羅哈尼對他這一生下的腳註:
以前魚很多,人很少;現在人很多,魚卻變少了。
這部紀錄片雖以一名巴瑤族的角度出發,乍看只是說出羅哈尼的個人故事,仔細深究,片中點出了海洋資源的困境、時代變遷對原住民族的生活改變及影響。表面上是部人文傳記,實際上,卻是一部讓人重新省思現代與傳統之衝突、文明與原住民信仰之衝突、資本主義與海洋保育之衝突的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