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後的頹敗與生命力: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群像 | 邱振瑞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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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後的頹敗與生命力: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群像

新感覺派文學重要人物橫光利一(左)、川端康成(右)。 圖/維基共享
新感覺派文學重要人物橫光利一(左)、川端康成(右)。 圖/維基共享

大概沒有人會反對這種說法:研究文學思潮的變遷,是一種創造性的精神活動。它極富歷史性的思考意義,不限縮研究者運用諸種方法和觀點,更鼓勵有志者以對等和尊重的態度,來考察其興衰歷程。換句話說,我們將日本新感覺派」及其作家群像的創作活動,置於世界和本國歷史的脈絡裡,依此描述的歷史面貌,才不致於失真太多。

源於歐洲現代主義思潮的「新感覺派」

具體而言,日本文壇最早出現的現代主義文學(新感覺派),可以追溯到一戰前後歐洲興起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混亂,使民眾陷入虛無與憂愁的磨難中,而這種頹敗的負面思想,正是在此土壤中得到普及和強化的。

當時,世界文壇中出現各種思想流派,包括義大利的未來派(Futurism)、德國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瑞士的達達主義(Dadaism),繼而是法國的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這些歐洲現代派文學藝術很快地於1910年至1920年代初期,在作家和詩人的積極推動下引進、移植到日本文壇裡。

例如,森鷗外於1909年譯介了義大利詩人馬里內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的《未來派宣言》(Manifesto of Futurism),1912年還和與謝野寬與謝野晶子的丈夫)介紹了未來派的詩歌。此外,詩人萩原恭次郎、岡本潤、壺井榮等人創辦《赤與黑》詩刊,西洋畫家岸田劉生等人開始系統地介紹立體派(Cubism)的新藝術觀。其後,還引進法國達達派作家保羅.莫朗(Paul Morand)的短篇小說集《溫柔的儲存》(Tendres Stocks)和德國表現派電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等。

日本現代派文藝思潮承續這些外來影響之外,它與1923年9月1日正午時分發生的關東大地震也密切相關。這場大災難造成日本政治和經濟的大混亂,嚴重衝擊著文化和社會生活。政府也藉此機會彈壓和逮捕異見人士,某程度上亦加速新感覺派作家以作品反映自身價值觀的湧現,儘管他們採取的表現形式不盡然獲得理解與肯定。

保羅.莫朗與短篇小說集《溫柔的儲存》。 圖/維基共享、作者提供
保羅.莫朗與短篇小說集《溫柔的儲存》。 圖/維基共享、作者提供

德國表現派電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圖/IMDb
德國表現派電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圖/IMDb

「新感覺派」文學的建構與論戰

新感覺派作家有幾位要角——中河與一橫光利一、川端康成——他們在文學創作上成果斐然,理論方面則由片岡鐵兵撰文宣揚。他們共同創辦了《文藝時代》雜誌,為其發聲的舞台。片岡鐵兵撰寫〈告年輕讀者〉一文,發表於該雜誌第3期(大正13年12月號)卷頭語,嘗試從新感覺派作家的文體建構理論。

在文章開篇處,他以橫光利一在〈頭與腹〉文中寫的「沿線的小站如石子般不被理睬」為引言,因為他聽作家廣津和郎轉述,某人讀到這行文字,頗不以為然。對方指稱:「這種表現方式甚為奇怪,不僅如此,他卻以此奇詭方式自詡引領新時代的風潮。事實上,這種強調『感覺』的主張,實在內容了無新意,令人不敢苟同!」

然而,在廣津和郎看來,這些批評反而突顯大正時期日本文壇的保守性質,以及對於嶄新事物的抗拒。他進而為橫光利一申辯:

他(指橫光利一)用十幾個字,就把平快電車和小站以及自身感受聯結了起來,文思奇佳敘事生動活潑,場景描寫細膩逼真。而且,他形容的物質正展現出作者的生命力,在這種描述中,作者的生命力再次得以延續,因為「感覺」就是最直接強有力的電源……。

後來,經由各種管道得知,廣津和郎口中的某人,就是文壇大作家宇野浩二。正如上述,片岡鐵兵在這篇文章中,還有另一個旨趣,他要突顯的是新感覺派的風格和文體表現,並指出批評者是否應該更嚴肅地審視其作品的整體性。或許,片岡認為僅止委婉的駁正還不夠,同月他又在《時事新報》上連載〈關於新感覺主義〉一文。

他在文中說,宇野浩二極具鑑賞文章的才華,然而對於新思潮卻顯得保守。後來,與宇野浩二不對盤的作家,更藉此拾起筆鋒對其展開批評。二戰以後,宇野浩二是芥川獎評審之一,安部公房以《牆—S.卡爾瑪氏的犯罪》(壁—S・カルマ氏の犯罪)這部中篇小說獲頒1951年度芥川獎,不過宇野依然抱持老大心態,在評審過程中批評,安部公房的寫作風格古怪跳脫,令人難以卒讀。

支持新感覺派思潮的廣津和郎其後也說:在關東大地震以後,宇野浩二就疏於撰寫隨筆,變得更追求自我樂趣。此番言論彷彿意在批評宇野作風老派,排斥文風較為前衛的後輩。

小田切秀雄在《現代文學史》(下卷)指出,就吸收新思潮的意義來說,片岡鐵兵等人為新感覺派的文體進行辯護,有其時代意義,可惜在理論方面不夠完善。概括地說,新感覺派的理論以客觀唯心主義(Objective idealism)為哲學理論基礎。他們致力於探索自我,用自我的信仰來代替其他一切信仰,即相信主觀的力量,相信主觀的絕對性,立足於「擴大主觀」,讓「主觀」自由翱翔。

他們把自我看成是存在的核心,把世界萬物看成是「自我」的表現、補充或者阻礙,以為只有意識才是真正的存在,而物質世界、存在、自然界,只是意識、感覺、表象、概念的產物。在眾聲喧嘩的批評中,生田長江發表於《新潮》(大正14年4月號)的文章〈給文壇的新時代〉,顯然帶來了較具理性的新見解。

《文藝時代》雜誌部分成員合影。右起為菅忠雄、川端康成、石濱金作、中河與一、池谷信三郎。 圖/維基共享
《文藝時代》雜誌部分成員合影。右起為菅忠雄、川端康成、石濱金作、中河與一、池谷信三郎。 圖/維基共享

廣津和郎(左)認為宇野浩二(右)極具鑑賞文章的才華,但對於新思潮卻顯得保守。 圖/維基共享
廣津和郎(左)認為宇野浩二(右)極具鑑賞文章的才華,但對於新思潮卻顯得保守。 圖/維基共享

困頓時代中的虛無與救贖

生田長江在文章中並不直接批評新感覺派,而是先介紹當年該派作家仰慕的法國作家保羅・莫朗的短篇小說集《溫柔的儲存》,提醒他們不應該回避這個強大的外來影響,甚至毫無批判就接受的事實。這部作品由著名詩人堀口大學譯出,輯入新潮社的《現代佛蘭西文藝叢書》(大正13年7月出版)。

生田長江說,他讀了這部作品,獲得很大的啟示。該作讓他了解到第一次世界大後的歐洲人在社會或個人面臨的現實慘狀,精神空虛和飄浮不定的生活。為了排除這些惶惑和飢渴,他們試圖找尋屬於俗眾們的最大愉悅。露骨地說,他們有些時候要藉由性慾的抒發,來獲得身體的解放與自由,其發展的頂點就是感覺/感官主義(sensationalism)。

保羅・莫朗也批評道,假設作家過度追求「感覺主義」,很可能導致其作品陷入「生硬、卑俗、乃至以頹廢為樂的快感」的深淵。這樣一來,「感覺主義」就會淪為無力作為的假象,儘管得到抒情層面的美感,卻失去原本用來表現深刻生命力的初衷。《溫柔的儲存》收錄的六個短篇小說:〈卡達歐尼之夜〉、〈土耳其之夜〉、〈羅馬之夜〉、〈六日競走之夜〉、〈匈牙利之夜〉、〈北歐之夜〉,即是保羅・莫朗對那個時代的反省和回聲。

當然,面對這些理性批評的聲浪,並不是所有新感覺派的作家都甘願吞下來。川端康成在〈答諸家的詭辯〉一文中,就極力反駁:「他們(新感覺派)並非完全模仿保羅.莫朗,更形象地說,可以把表現主義稱作他們的父親,把達達主義稱作他們的母親,也可以把俄國文藝的新傾向稱作他們的兄長,把保羅.莫朗稱作他們的姊姊……」。

由此可見,新感覺派作為一種時代思潮,儘管至今已經將近一百年之久,它不僅在當時的日本文壇中,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更為滯悶的精神人文空間吹來新生的氣息,其影響層面既深且廣,難怪文壇奇女子岡本加乃子都不甘寂寞地撰文〈新時代女性問答〉,來證明討論〈卡達歐尼之夜〉中的女性心理,即是表達同時代人的內在聲音。

安部公房與《牆──S.卡爾瑪氏的犯罪》初版封面。 圖/維基共享、作者提供
安部公房與《牆──S.卡爾瑪氏的犯罪》初版封面。 圖/維基共享、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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