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病」的故事:日本近現代作家如何描述肺結核?
每個時代都有其時代的傳染病,許多人因深受這種疾病的折磨,最終不得不向這個世界告別。
在近現代日本文學作家中,不乏死於肺結核病和苦於此症的例證:國木田獨步、正岡子規、北條民雄、岸田國士、宮本百合子、村山槐多、中原中也、山村暮鳥、八木重吉、小金井喜美子等。還有三島由紀夫因肺部浸潤而免除兵役,其妹妹靜子也死於結核病。川端康成則在《片腕》一書中,提及主角西寺到溫泉勝地療養的情節。
按照現代病理學的描述,結核病是由結核桿菌感染引起的慢性傳染病。結核菌可能侵入人體全身的各種器官,但主要侵犯肺臟,而稱為肺結核病。結核病是青年人容易發生的一種慢性和緩發的傳染病,其中80%發生在肺部,其他部位如頸淋巴、腦膜、腹膜、腸、皮膚、骨骼,也可繼發感染。
人與人之間的呼吸道傳播是本病傳染的主要方式,傳染源主要是接觸排菌的肺結核患者。除了少數發病急促之外,臨床上多呈慢性過程,經常有低熱、乏力等全身症狀,以及咳嗽、咯血等呼吸系統表現。
進一步地說,在醫療技術環境不發達的時代,結核病如同慢性病魔一樣,先是糾纏入侵體內,然後絕情奪其性命。所以,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理解:這個致命性的特徵有其意志,它是向作家發出另類的挑戰,看他們如何描述這種病苦的暗黑歷程。
齋藤茂吉的嘆息
歌人齋藤茂吉寫過一篇題為〈結核症〉(1926年)的隨筆,詳細提及死於此症的作家及其心理狀態。他說,許多文學作家雖同樣因患結核病死亡,但發病型態卻稍有不同。在他看來,如果把正岡子規和國木田獨步看成同樣的類型,那麼高山樗牛和綱島梁川則歸屬於另一種形態。
總的來看,初期罹患肺結核病的人,神經會變得敏銳起來,反應比一般健康的人來得強烈。到了末期,他就會以較為平靜的態度接受這個疾病,開始為將來擬訂計畫。不過患者的神經依然尖銳未減,有時候會無端發怒,說話尖酸不留情面。
例如,罹患肺結核病的正岡子規,36歲之年即英年早逝。他受此疾病折磨期間,情緒尤為易怒衝動。事實上,他未患病之前,對於文壇名家幸田露伴在《風流佛》描寫主角珠運為了習得佛像雕刻技藝,離開故鄉京都四處遊歷,後來與阿辰墜入情網的故事為之傾倒。然而,其晚年所寫的隨筆態度丕變,對古典作家井原西鶴的批評同樣嚴苛。
正岡子規在〈墨汁一滴〉短文中,就毫不客氣地挖苦幸田露伴:「許久未重讀(幸田)露伴的《二日物語》,露伴之文筆竟然如此拙劣,真是令人吃驚!在社會上無不讚譽此作修辭之絕妙為明治時期的名著。由此可見,世人對名家的評價差距甚大……」。
對此,齋藤茂吉表示困惑。當初,正岡子規撰寫短文散記的時期,筆調顯得細緻而淡然,為什麼對於幸田露伴的苦心之作《二日物語》,甚至對於俳聖松尾芭蕉的俳句,亦表現出厭煩和不寬容?在齋藤茂吉看來,正岡子規的文章雖然已擺脫感傷主義的調性,但其不顯露真實的情感,不發出沉痛的悲鳴,並非因於他身為俳人的表現手法,而是他身染疾病(肺結核病)造成的。
順便一提,國木田獨步原本創作談情說愛的新體詩,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再寫這類的情詩了。具體地說,罹患肺結核病的國木田獨步,儘管不像纏綿病榻的正岡子規那樣,生活處事也不見溫和暖色,但是尖銳的反應卻絲毫未減,這亦是事實。
另外,早夭的詩人石川啄木,也是走上相同的道路。齋藤拿高山樗牛與綱島梁川做比較。他認為,兩者的表現風格大異其趣。看得出來,高山樗牛從〈我䄂散記〉(我が袖の記)到〈回憶清見潟〉(清見潟の記),文氣看似平淡,他甚至採用警句格言似的寫法,描述尼采和日蓮和尚的事蹟,依舊掩不住激情的躍動;而綱島梁川的文章看似莊重清麗,同樣透露出肺結核病患的敏感心靈。換言之,前二者的寫作風格終究偏重於主觀感受,只是文字較為抒情而已。
和石川啄木一樣,高山樗牛與綱島梁川二人,很早即撒手人寰,他們先天都帶有多愁善感的特質,加上疾病的催化作用,他們異於常人的反應,也就不足為奇了。
森鷗外曾經這樣提及:「遺言,這東西真是有趣!我很喜愛正岡子規和高山樗牛的墓誌銘。前者寫得言簡意賅:『吾仍日本新聞報社員工,月薪四十圓也』;而後者『吾人必須超越時代』的抱負,同樣令人感動。」
最後,齋藤茂吉為詩人作家做出結論:「作為一個文學作家,如果患了肺結核病沒有倒下,依然持續投入創作活動,他寧願寫作進入佳境而死,不要病症痊癒而變得平凡。」
梶井基次郎的冬日
在描述經受肺結核病折磨之苦的作品中,以《檸檬》享譽日本文壇的梶井基次郎,曾寫過一篇抒情散文〈冬日〉(1927年)。此文有著穿越時空和躍然紙上的原景重現,因為阿堯就是他的化身:
進入冬天以後,阿堯患了肺病,每次去落滿黃葉的井邊洗臉,他就把痰吐在井邊的灰泥上。那口痰從最初的黃綠色,漸漸變成暗紅色,有時候還變成令人恐怖的鮮紅色。阿堯租住在木板房二樓,房間只有兩坪半。他早上起床的時候,家庭主婦在井旁洗衣已經結束,那時地面灰泥已經完全乾了,落在上面的痰用水沖都沖不掉。這時候,阿堯像抓一條金魚似的,抓起那塊帶痰的灰泥扔進排水口。當下,他看見血痰也沒有什麼反應了。但不知為什麼,有時他仍然忍不住注視著冷徹的空氣中,彷彿有一團格外醒目的血塊。
近日來,阿堯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生活的熱情了,反而是日子一成不變地拉著他往前走。他甚至認為,住在裡面的靈魂因為失去了居所,而急不可耐地往外逃,白天打開窗戶如盲者般看風景,夜晚則聾子似的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喧聲。臨近冬至的11月,陽光顯得軟綿綿的。每天,他鑽出被窩不到一小時,窗外的陽光就快要消逝了。有時候,他連陰暗的窪地上及其租屋處的影子都看不到。看到這番景象,阿堯心裡的悔恨和焦灼之情,就會像潑墨船恣意擴散開來。當陽光好不容易露臉了,卻繞過低窪地停留在對面灰色的木構造洋房上,他就彷彿望著墜入遠方地平線的夕陽份外憂傷……。
小結
時間拉回現在。最近在日劇《天皇御廚》中,有一幕描述主角秋山篤藏(佐藤健飾)自巴黎學成廚藝歸國,熱切返回家門,向兄長秋山周太郎(鈴木亮平飾)報告這項喜訊,情景特別感人。
周太郎得知篤藏榮升「天皇御廚」,感動得流下眼淚,當篤藏極欲進入兄長的房間擁抱,周太郎卻趕緊關上房間拉門,對著篤藏說:「你不要說傻話!我怎能把病(肺結核病)傳染給你呢?」也許,從這段兄弟之愛的對話中,我們才真正見識到「愛在瘟疫蔓延時」的非凡意義,而不是虛有其表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