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的階級想像與空間遊戲——關於《寄生上流》的思考 | Alfredo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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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的階級想像與空間遊戲——關於《寄生上流》的思考

圖/catch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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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寄生上流》(기생충/Parasite,2019)5月在法國坎城影展奪得韓國影史第一座金棕櫚大獎,6月底在台灣上映後旋即熱賣。

原本納悶坎城金棕櫚效應真有如此威力?細想應該是這幾年幾部賣座韓片在台灣打下的市場,讓本片在韓國的賣座口碑迅速傳播至台灣發酵,而其中一個關鍵的原因在於,《寄生上流》本質上是一部以商業類型思維創作出來的作品。

類型操作、角色戲劇和社會批判緊密結合的創作策略

導演奉俊昊早期成名的經典《殺人回憶》(살인의 추억/Memories of Murder,2003),風格取自好萊塢常見的驚悚犯罪類型,以警探搭檔追查連續殺人案件的套路,放入對韓國80年代的社會觀察與歷史記憶,最終透過情節的逆轉導向故事的言外之意。

導演之後作品不論是《駭人怪物》(괴물/The Host,2006)的怪獸片,《非常母親》(마더/Mother,2009)的謀殺追兇,都延續了類型操作、角色戲劇和社會批判緊密結合的創作策略。

《寄生上流》是導演在兩部跨國製作的英語片《末日列車》(Snowpiercer,2013)及《玉子》(Okja,2017)後,積蓄10年回到韓國拍出的作品。以社會貧富階級差異為題,電影前半段從家庭劇展開的黑色詐騙喜劇,到後段的暴力驚悚轉折,其中的張力起伏與社會批判,正是奉俊昊本色的展現。

有趣的是,去年坎城金棕櫚獎的日本電影《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Shoplifters,2018)與同獲好評的韓片《燃燒烈愛》(버닝/Burning,2018),都是關注社會貧窮階級的作品。不論是導演是枝裕和的抒情寫實、李滄東的文藝曖昧,或是奉俊昊經由向類型靠攏創造出更癲狂更暴力的切入角度,皆反應了作者各自擅長的風格,這三部作品也塑造出歐洲影展理解東亞社會的一種電影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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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型與階級都是角色扮演

《寄生上流》前半段是貧窮的主角金氏一家如何透過「暪天過海」式的詐騙手段,滲透進入富有的朴氏社長住宅佔據各式勞務工作(家教、司機和管家),以完成「寄生上流」的奇觀狂想,後段的翻轉自然是圍繞在真相揭發的危機與衝突。

影片的核心在於其中把玩的對立共生結構:角色上從兩家人成員各自的對位(雖有年紀落差),生活方式的落差,到空間上金氏一家居住在「半地下室」的陰暗、狹小、髒亂,對比到朴家的明亮、寛敞、整潔,兩家視野截然不同的窗外景觀,是極為有效的視覺設計。

然而更進一步來看前段「力爭上游」的詐騙戲碼,金家在侵入朴家的過程缺少此類情節常把玩的破綻和突發意外,反而各自偽裝專業能力的熟練,換穿富人身份的自然,甚至應對進退也巧妙地拿捏了「不踩線」的尺度(即使踩線本應是最容易製造戲劇衝突的設計)。

除了以貧窮階層的生存能力來解釋鬧劇式的情節設計外,彷彿「富人」不過是種隨時可以偽裝與複製的身份符號(尤其是在網路和數位的媒體時代),是否兩家人的差別在於他們被鑲在不同的階級位置無法流動?

只不過金家人再如何神通廣大,卻也只善於扮演各種下人與打工的角色,電影並不要求觀眾追究他們的專業能力是否合理(別忘了先前他們連打工折披薩盒都會被店家退貨)。朴家看似愚笨,但他們真正的能力是隱藏在電影省略的社會脈絡之中,他們需要的只是一群下人來應付家庭中各式的工作。

無論是金家還是朴家,劇本將他們鑲嵌在類型結構中如同鑲嵌在各自的社會結構,位置決定了他們的動機、行動和能力,金家不必有良心掙扎也沒有任何選擇。表面上朴氏夫婦的高傲與天真被金家的奸巧心計所操弄,然而「因為有錢,所以善良」在這裡其實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善良,只不過是順應階級設定的角色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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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級的界線和「氣味」

電影用戲劇效果虛化了階級形像,揭露不同階層生活的平面、空洞與可預測性。階級差異之所在除了表相的物質差異,其實也藏在說話的腔調、身體的姿態、穿衣的品味或思考的方式。

電影無意處理其間細微的相互衝突與滲透,而是有效率地將觀眾的焦點導向了「氣味」這條線索。劇本藉由朴家小兒子的嗅覺,讓金家的氣味成為調度懸念的道具,並透過朴社長陳述對「來自地下鐵的氣味」的嫌惡,以彰顯他的階級態度(原本朴太太並沒有察覺到金家的氣味)。

電影透過「實」的視覺提示出「虛」的嗅覺,讓觀眾自然地接受「氣味不同」是緊密共存的結構中絕對無法跨越的隱形界線,成為階級在本質上永遠無法跨越的隱喻。這個概念上緊密、精美卻粗暴的貧富寄生結構,透過階級之間的無法僭越,劇本製造出一波波的娛樂奇觀與張狂諷刺,卻也暗指創作者的絕望與憤怒,同時為後段的類型轉變,埋下界線終將潰提、結構終將瓦解的暗示。

把屋子掀開,蟲子就爬出來了

後段奉俊昊的天才之處,在於他將之前角色、情節建構的平面關係,經過一個短暫、山雨欲來的停頓後,以「空間展開」的設計拉出令人驚駭的感官維度。

空間的第一次展開是在朴家出外度假的雨夜,隨著不速之客的來訪,佔據大房子的金家意外發現原來房子空間之中另有空間,寄生之外還有寄生。

金家母親走入地下室的那顆鏡頭,頗類似今年上映的美國恐怖片《我們》(Us,2019)中平時不可見的地下世界,兩片各自是不同形式的「以下犯上」的「家庭入侵」。《寄生上流》對空間的拆解是社會多重寄生結構的明確隱喻,「寄生者們」在金錢的流動下不自覺地相互聚集,卻在見了光之後開始為寄生權相互廝殺。

更驚人地,從地下爬上來的寄生者竟模仿起北韓廣播,狂喜地將手上存有真相影片的手機比喻成「核彈按鈕」,彷彿從地下竄出的不只是躲藏在暗處的「蟲」,也是政治與階級結構已然根深蒂固在人心之中的意識型態,而這場爭鬥不過是牢籠裡的暴力狂歡,他們仍然崇拜餵養並囚禁他們的上層社會。

電影的第二次的空間揭露在這場戲結束之後,金家人像蟲子一般有驚無險地爬出朴家,三人在大雨中不斷向下奔跑,鏡頭跟著他們如水流一般回到那已經被積水淹沒的半地下室的家(這是電影首次明確展現兩家地理位置的高低關係),原來一場暴雨隨時會把他們沖刷回原來的地方,「寄生上流」有如一場夢。

奉俊昊追隨的導演前輩金綺泳,在他的經典作《下女》(하녀/The Housemaid,1960)中,誘惑男主人的女佣一度成了如老鼠般的存在,她寄生的主人一家在某種意義上把她當成害蟲,不想看也不敢碰觸她,而故事就在突破階級界線之後,進入有如恐怖片的領域。

同樣地,在奉俊昊架構的寄生世界裡,當空間被揭開後,狹縫中的人被當成蟲子的暗示,調動弱勢角色彼此微妙認同,進而讓「向上」的暴力和憤怒的宣洩成為最後的出口。

於是就在隔日最後的高潮戲,弱弱相殘的血光之中,鋪陳整部片的「氣味」在最後一刻引發了金家父親下對上的殺意。雖然細究起來,朴社長對氣味的敏感有人說是無辜或者無心,但導演上膛的槍已扣下板機,是否罪有應得在這樣的結構與故事設計中已經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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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主體,牢不可破的階級想像

暫時回到前一夜金家夜宿在災民收容所的夜晚,這裡是本片劇本唯一給予角色有意識抉擇的時刻,金家終究需要追問自己寄生的界線與代價何在,該不該犧牲另一組寄生者以換取自身的生存?

父親表白他沒有計劃,因為「人生永遠不會照計劃走,沒有計劃就不會失敗」,他已放棄選擇的念頭,這也是因為下層人原本就沒有多少選擇的資本。但此時兒子金基宇卻抱著那顆從淹水家中搶救出的造景石,默默有了不同的想法。

這場寄生計劃的始作俑者,可能要算到送給金家這顆造景石的敏赫學長。他不但慫恿基宇假冒學歷進入朴家接手他的家教工作,同時透露他未來想和朴家高中女兒談戀愛結婚的「晉升上流」計劃。

金基宇跟著無意的暗示接手了學長的計劃(而朴家女兒竟也就這麼愛上他),在雨夜的抉擇關頭,抱著這顆用石頭的他想著卻是「學長會怎麼做?」敏赫學長成為他在階級中往上爬的指引象徵,但他最後的選擇卻引來隔日悲劇的結局。結尾時金基宇在醫院醒來後面對著家破人亡的慘局,他不停地傻笑,是否是嘲笑著自己與這一場階級鬧劇的荒謬?

消失的父親最終選擇躲入地下,康復後的基宇卻再度做出往上爬的選擇,他要回到「最基本的計劃」,只要「賺大錢」買下房子讓父親「走上來」就好,這些都重新確認這上下階層的牢不可破。虛幻的結論以旁白娓娓道來,有點像《燃燒烈愛》結尾的虛實不分,也像是《下女》那場家庭悲劇荒謬過了界線,轉成角色茶餘飯後的閒談幻想。

但《寄生上流》並沒有在電影中做出明確的揭露暗示,而是將虛幻丟回給觀眾;如同《殺人回憶》中退休多年的警探回望觀眾的表情,或是《非常母親》結尾時只能試著遺忘一切隨著人群舞動的母親;也如同《玉子》中小女孩跨國冒險的尾聲,她見證了資本社會的恐怖與巨大之後,無奈地學到只能用金錢買回她的單純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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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娛樂,還是挑釁?

而階級另一邊的朴家,在尾聲時是完全消失的。我們無法確知朴家的命運,和金基宇有場小小戀愛的朴家女兒再沒有出場,甚至我們找不到需要在乎他們的理由。他們不像是真正的角色,就像本片海報上所有人都被遮住了眼睛,失去被人辨識的意義。

甚至,如果沒有導演老班底影帝宋康昊那神級般的演技,金家和朴家似乎也沒有太大差別,在電影中他們都是知道自己最終該往哪裡消失的角色。這種存在的虛無,是否是奉俊昊刻劃的社會階級幻覺中最恐怖之處?

其實有一度我懷疑朴家的小兒子是導演埋下的「暗椿」,他不但早一步先看見住在地下的「鬼」,神秘地被新來的家教收服(成為同謀?)雨夜時他在庭院的帳蓬,也正好有可能透過落地窗看見逃竄的金家,最後藏有真相的摩斯密碼燈號,正呼應他的童子軍身份。

我甚至想像著電影暗藏了如麥可漢內克在《隱藏攝影機》(Caché,2005)中,將躲在暗處的窺視與批判視點和觀眾視角合流的可能;或者也像是漢內克同樣是侵入家庭的《大快人心》(Funny Games,1997)中的後設形式遊戲,挑釁著觀眾可以忍受或享受這場階級遊戲與狂想到什麼地步?

不過小兒子這條線和這些想像最終並沒有發展,就像電影其他沒有發展的可能性一樣,都成了調度觀眾懸念與預期的煙霧彈。《寄生上流》盡其娛樂片的本色,讓觀眾在高潮起伏難以預料的情節中又驚又笑,或許最後還能感到一點痛,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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