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的殞落:在業配文綁架「書評」之後 | 陳夏民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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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的殞落:在業配文綁架「書評」之後

photo credit:Kamil Porembiński (CC BY-SA 2.0)
photo credit:Kamil Porembiński (CC BY-SA 2.0)

身為出版人,尤其是華文出版品居多的出版社,我偶爾也擔心自家書籍會不會被《秘密讀者》(一份專門提供書評內容的電子書月刊)批評。連我這個膽子大的,都會心跳加速,更不用提其他出版人或作家了,說不定真有人把《秘密讀者》視為恐怖分子,巴不得拿掃把趕出去。

如今的書市,文學書銷售慘淡(甚至連翻譯文學都失靈),一位作家花了數年光陰寫好一本書,誰不期待能遇到一個願意深度閱讀,並給予意見的讀者?說來哀傷,一本書能夠好好地被讀上一回,竟是如此奢侈之事。在多數狀況下,一本書往往上架就淹沒於書海,彷彿未曾出生。想想,那些被《秘密讀者》批評得最慘的作品,或許未曾遇過一個如此認真的讀者,比起其他那些無人聞問仍在等待讀者的書本,說不定比較幸福。

與作家或編輯聊天吃飯時,經常在席間聽見同行對於某作品「非常誠實」的評論,同桌其他人或許同意或者反對,更多針對作品的對話、討論於焉展開,比起純粹打屁抱怨銷售量,這樣的批判討論更能夠啟發性靈,說不定也讓許多創作者、編輯得以朝著更好的方向前進。然而,當我們離開飯桌或是咖啡廳,打開電腦、報紙或刊物,為什麼彷彿就進入了一個只有好話而沒有批評的世界?經常聽見有人抱怨《秘密讀者》批評得太狠,但老實說,他們比起我曾親耳聽見的評論,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反過來,我們必須先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秘密讀者》的文章太尖銳,為什麼很多書評讀起來那麼可口,那麼甜?

雖說網路時代,媒體百家爭鳴,但在副刊篇幅逐漸萎縮、文學刊物經營更趨不易的今天,可以想見文學將持續式微。各家刊物、副刊編輯們仍努力在公司獲利的夾縫中,想方設法讓新書曝光,畢竟這幾乎已經是文學曝光的最後(也可能是唯一)一站,然篇幅有限(光是副刊篇幅就一直被壓縮)、資源有限,實在也只能先求「推廣」,而無暇發展「深度評論」。

現實殘酷,也著實令人感嘆。當我們回頭觀察近年來的台灣文學環境,除去推廣性質較強的書評,以及偶爾才會出現的論戰(如散文的虛構、寫實,以及衍生而出的疾病書寫、文學獎評審制度等)之外,真正擲地有聲、批判性較強的書評少之又少,就我印象所及,近幾年有印象的書評,只有一篇〈文學史的憾事〉,那是出版前輩隱地評論馬森《世界華文新文學史》的文章,刊載於《聯合報》副刊。

除此之外,或許只剩下《秘密讀者》了。

挑釁的《秘密讀者》?

《秘密讀者》剛推出時,在文學圈引起一陣討論,可惜受矚目的並不是雜誌內的精彩評論,反倒是匿名這一件事。匿名制度的確帶有挑釁氣味,容易讓人產生迴避責任的聯想,但當我們回歸編輯專業,回頭審視這一個列出編輯團隊姓名、每篇文章都必須經過評審委員審稿的刊物,將發現《秘密讀者》的內容可說是十分到位,也由團隊負起全責。無論我們是否贊同其論點,光是閱讀這些文章的過程,便能理解《秘密讀者》並不只是純粹為叛逆而叛逆的一本刊物,更不是每一篇文章都是針對書籍的「負評」。

那麼,《秘密讀者》為什麼如此執著於書評呢?對他們而言,書評又是什麼?從他們網頁上,可讀到:

「對於沒讀過某書的讀者來說,書評起碼要是可以信任的良心推薦,它要能夠指出某書屬於哪一個類別、到底表現得如何;對於讀過某書的讀者來說,書評應該能夠刺激他/她再多想一些,並且縱橫連結到其他類似的作品上。但這一切能夠成立的前提,卻被整體文學環境的某些問題拖沉了。最後,這些書評也日漸失去了威信,變成一種類似於業配文的文類,終而使得文學環境少了一塊可以著力之處。」

由這一段來看,的確是很有理想的團體,從收錄在期刊中的書評也能看出其用心,有些甚至是小論文等級的著作。然而,出版、文學圈或一般讀者對於《秘密讀者》的刻板印象幾乎無法解決,不只是剛才提到的,匿名所帶來的挑釁以及推卸責任的聯想,更因為《秘密讀者》以電子書形式出版,姑且不論目前讀者對於「購買」電子書閱讀的習慣尚未建立,光是對那些他們想要溝通對話、對於網路世界可能較不熟悉的作家而言,這一本刊物的存在,的確就是一個等同於「V怪客面具」的存在:那些秘密讀者一定懷著反動思想,準備隨時朝自己開槍。

是啊,我們對於未知的物事往往容易懷抱畏懼,進而生出敵意。

朱宥勳曾在訪談中提到「一篇批評大老的書評可能喪失發表機會,甚至遭惡意攻訐」。這大概說明了《秘密讀者》為什麼一開始必須採取這樣的方式與讀者見面,老實說,那句話雖未證實,但的確不假。

台灣文學環境的確有些問題,以數量繁多的文學獎為例,當我們越是想透過文學獎培育「多元」環境,找出更多新銳作家,反而更加深創作者的階級,讓少數作家決定了一整個世代的文學面貌,讓新人為了得獎而開始研究得獎公式,反而一個接一個成為他人的分身,彷彿《駭客任務》中的史密斯無限增生,面目模糊,但成就的永遠不是自己。

無法容忍批評的時代反叛者

為了迎合掌聲與鼓勵,慢慢失去自己的樣子,這不只是文字創作者,也是各種類型創作者正在面臨,卻不一定有所意識的質變。如果每一個創作者都必須是時代的反叛者,那麼我們必須捫心自問,曾幾何時,為什麼許多創作者(無論資深或年輕,有時候我們也在其中)那麼在意掌聲,而無法容忍批評,甚至畏懼孤獨……

在台灣,高喊「多元發展」永遠不會出錯,但當多元成為顯學,反而突顯環境有多麼單一。我們的政治、社會環境單一,而文學環境亦然。若我們期待文學環境得以改善,讓作家不再(害怕孤獨而需要)互相取暖,就該鼓勵更多秘密讀者的出現,讓他們讀、讓他們寫,讓他們總有一天得以安心褪下「祕密讀者」的面具,以真面目示人(當然若《秘密讀者》維持著相同風格,以團隊編輯的方式取代署名制度,繼續出版也是好事一樁,重點是,必須長期存在)。說不定,「書評」不再被「推廣文」綁架之後,評論將走進生活之中重建作者、讀者與出版人(編輯與行銷等)的品味,那時,台灣的文學環境或許會稍微健康一些,而回過頭對作者與讀者都更友善一點。

身為出版人,我衷心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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