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稀微,所以鬥陣——雜談拍謝少年,貼近土地與內心的台語搖滾
每一次參加拍謝少年的演唱會,總會哭泣,在公共場合流淚雖然有點害羞,但若身旁的人也都邊唱邊哭,那就沒差了。而舞台前方總會有群年輕人圍成一圈,彼此撞來撞去,看到青年們全身汗濕衝撞彼此,初次見到實在是滿頭問號,但後來想想,其實這樣的肉身衝撞,和我默默流出的眼淚一樣,都是現實生活當中難以獲得的抒發。
現實之苦,大家都懂,舉凡生活規則、職場壓力、疫情資訊,或任何一件新聞報導中的物事,無論好壞,都可以在我們身上設下枷鎖。如果生活過得還可以,事情也就得過且過,但若眼前所見皆是灰濛濛的痛苦,又沒有宣洩的出口,那麼絕望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稀微中鬥陣
拍謝少年上一張專輯《兄弟沒夢不應該》的同名主打歌,寫著:
兄弟無夢不應該/你感覺一生希望袂來/稀微的人怎樣鬥陣/你感覺無心無目屎/頭前的路忽然間/你看著一生希望的愛/怎樣來做/無人教你/咱只好心肝放輕鬆啊
淡淡描寫活在當代社會當中,許多人開始覺得自己沒心沒淚,逐漸變成一顆無關緊要的小螺絲釘——無力奮起,也只能先求內心平靜——的過程。而其中的關鍵字有二,一是「稀微」,二是「鬥陣」。
「稀微」或許是台語當中最難翻譯的一種情境,簡單來說是一種寂寞,但往往是藉由物之哀來呈現的寂寥,其中還夾帶了一點無法圓滿的悲嘆。「稀微」也暗自反映了台語歌骨子裡面的哀愁DNA。為何哀愁?只要想想一片土地換過了多少人統治,有多少阿公阿媽求學時,因為說台語、客語或其他母語而被掛上狗牌罰站,也就能夠理解了。
當代人的稀微,可能是鼓勵競爭的新自由主義造成的絕望感,其中當然也夾雜著身為台灣人亟欲甩脫曾經身為「國際孤兒」的無力,這也是為什麼歌詞中另一個關鍵字「鬥陣」,會如此重要了。鬥陣指人情往來,更白話一點,其實就是「一起」。因為稀微久了,從內心深處冒出的陌生感,也就產生自我質疑,好奇「我這樣孤獨的人,會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嗎」?
然後,你在拍謝少年的演唱會上,聽見成千上百個人一起唱著〈兄弟沒夢不應該〉,多少孤獨的靈魂,也就在這樣的時刻,牽連在了一起,成為廣義的「兄弟(與姊妹)」。
《歹勢好勢》裡貼近土地的台味搖滾
拍謝少年的音樂,除了為聽眾帶來上述的抒發之外,對早期官方或主流娛樂圈壓抑許久的台語(或台灣本土)文化也有更抽象、細緻的鼓舞。姑且不論每一首歌都以台語寫成,音樂編制中更有兒時酬神廟會所能聽見的嗩吶與樂器聲響,而每一次的演出場地與舞台設計也都台味十足,可以在羊肉爐餐廳開唱,也能用燈管點題、搭蓋出摩登復古的舞台(「兄弟沒夢不應該」演唱會舞台,李文政設計),或是由台灣廠商生產製造的周邊商品如標誌性的「虱目魚毛巾」等,都把「台」的當代性發揮到了極致。
最新專輯《歹勢好勢》的封面圖,乍看摸不著頭緒,以為是水紋或是隆起的地面,前後對照才知道是(設計師廖小子的)手掌紋路,專輯內的歌詞海報與所有設計,圍繞著一張張手部特寫照片而生,皮膚上隨著歲月而滿佈的細紋或傷痕,都暗喻著我們腳下的土地,而手指碰觸手指的意象,像是畫龍點睛,提醒了「鬥陣」的概念。
稀微的人與稀微的人、稀微的人與稀微的土地,終究鬥陣了。《歹勢好勢》裡,拍謝少年繼續高歌當代生活,與戀人一起「踅夜市的生活/親像咱兩人的青春有時」(〈踅夜市〉),也以「祢守護的山林/祢看顧的海線/為以後的人哪/攏佇遮/佇遮佮祢行」(〈出巡〉),以民間信仰出發,討論人與土地的關係;當然也有從事理想志業者聽見,想必啜泣的「條直的人行仝款的路/佇烏暗暝走揣啊/指路的星閃閃爍爍 行同齊來堅持啊/精神的人請陪我大聲喊/平安轉來會有人顧佇遮」(〈山盟〉)。
在歹勢之中,期待好勢
整張專輯中,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首歌〈佇世界安靜的時〉:
「我思念你/佇世界安靜的時/我需要你/佇世界冤家的時」,一方面意指愛人離去,但也可以是精神依靠消失了。「佇無你的日子/我家己散步/佇無你的日子/我家己煮食」
最安靜無語的「歹勢」之中,被獨自留在這世界的人擁抱著稀微,但也就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才能直面自己、與自己鬥陣,期待「好勢」降臨......
聽著聽著,也就哭了。
步入前中年的時刻,淚腺變鬆,隨便看什麼東西都會哭。但拍謝少年所帶來的抒發,終究與廉價的狗血娛樂不同,甚至是一種來自兄弟之間的提醒——欸,我陪你,我們不要變成面目可憎的人喔——這也許是我成年之後最純粹的洗滌(catharsis)體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