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怪獸的世紀之戰:反抗哲學VS.方便主義
「方便」與「不方便」,似乎是這陣子最熱門的關鍵詞。有趣的是,以往用關鍵詞「方便」、「癱瘓」來拜請google大神,擲出的茭杯大多是「老人癱瘓尿尿不方便」。然而,最近大神也測到風浪,抽到的籤變成「反核占路,路人商家憂交通癱瘓」、「反核群眾再佔路,癱瘓交通!5萬人受阻」、「網友看佔領『不方便帶來反省』」,皆是有關社運與市民生活權益衝突的新聞。
其實,關於方便與否的爭議,並非從428反核佔忠孝西路開始。去年關廠工人臥軌,就有月台上等車的民眾因為回家受阻而情緒激動,朝鐵軌上的關廠工人怒吼:「開車!壓過去!」318學運以來,立法院調查小組要求內政部提供324行政院驅離的蒐證影像,也被內政部以「不方便提供」來回絕。一直到429癱瘓忠孝東路半小時,兩方民眾之間的衝突,「方便」、「不方便」幾乎成了我們在檢視這些運動成果的焦點。
不可否認,這種「方便主義」背後代表的「社會觀感」,還是接下來街頭抗爭無可回避的問題。
究竟,方便至上的思路,是方了誰的便呢?
● 只能小確幸?
「方便」的相似詞是「容易」,也就是排除困難與障礙,讓追求的目的能以最快速度、最短距離被達成。發展至今,已經形成一種習慣以最短的時間、最輕鬆的方式來完成短期目標的「方便主義」思維。台灣人只能「小確幸」,就是在大的不方便中找小的方便,心滿意足之餘,忘了追問:究竟不方便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現代化進程中,科技發展便負著這樣的使命挺進,努力排除人類生存各種層次的障礙,縮短達到目標的路徑,生活要方便再更方便。換言之,歐洲掙脫宗教統治的黑暗時代之後,「科學」、「理性」搖身一變成為新的信仰。然而,科技這一帖藥並不像「伏冒」是萬靈丹,藥到病除,反而在巨大的機械組織之下,人類被化約成使機器運轉的零件;理性也取代了宗教,成為約束人類思維的另一種強權。此外,技術發展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帶來致命武器,戰爭一次比一次更慘烈,戰後又進入原子武器競爭的冷戰時代,人類存續隨時產生問題。因此,「文明進步」必定帶來「幸福」的信仰,幾乎成為幻夢一場。
在時代困局中,戰後的「反抗的哲學」成為強而有力的反省思潮。希望以反抗科學心性、集體主義、傳統哲學的方式,將人類從束縛中解放出來。也就是說,透過「反抗」作為最主要的實踐精神,希望為人類爭取「自由」。
關於反抗哲學大戰科學、理性,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在泥地裡翻滾、纏鬥到這個世紀,仍舊爭論未休。這個世紀的台灣,戰爭只是新聞上的影像,最大的戰場轉移到街頭。反服貿、反黑箱、反核四、反併吞等反抗部隊,某種程度延續了反抗哲學的精神,透過自我存在去重新理解世界,而非以科學方法作機械性分析,從根本探問「為什麼文明、民主、經濟發展至此,我們越來越不幸福?」另一方的「反反抗部隊」,在面對同樣的存在處境時,是將「科學」、「法律」、「理性」、「秩序」視為真理,或者只是單純有一股因混亂而造成生活不便的怒火。前者解決問題的方式,傾向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對不同個案有殊異看法;後者則傾向將複雜的問題簡化,尋求一種放諸四海皆準的通則。
● 街頭霸王:反抗哲學大戰方便主義
新一波的反抗哲學與方便主義之戰,和蝶龍魔斯拉大戰怪獸哥吉拉一般,兩派各有擁護者,到底誰在保護地球?誰在破壞地球?各有解釋。世紀怪獸交火,要捍衛的價值、信仰不同,相異物種發出的怒吼音頻也不同,必定僵持不下。羅馬不是一天造成,魔斯拉不是一天孵出來,哥吉拉也不是一天就衝破輻射海,牠們一直都存在,街頭的衝突只是兩種力量長久醞釀的破口。當然,不可否認,在這樣短的篇幅裏,把兩派陣營化約成幾種特質,也是偷懶、方便的做法。不過,我還是想用這陣子癱瘓交通做例子,簡單提出幾個對「方便主義」思維的觀察。
捐出九成薪水,住在農舍裡,烏拉圭總統何塞.穆希卡有「世界最窮總統」之稱,受訪時針對當代經濟學家將自由市場視為一切問題的解藥,提出批評:「當代政治全都只講求短期上的實用。」哪裡漏水補哪裡,的確比修整房子的結構容易,也能快速達到短期目標;然而,台灣天氣潮濕,不能因地制宜,只願防水,不願抓漏的策略,下場就是大面積難以清除的壁癌。
觀察政府在「解決」這幾次抗爭運動的方式,也還是防水不抓漏,圍堵不疏導的方便主義思維。當然,對執政者而言,把抗議群眾視為暴雨而非抓漏師傅,是比較方便的做法。不論是政策欠周全,或者程序不正義,有人提出質疑時,如果承認:「好啦!人家就是水泥和鋼筋還沒密合,提早把板膜給拆了嘛!」必定得面對房屋結構是否應該重整的問題。
因此,百毒不侵的跳針式政令宣導,找和自己意見相同的專家背書,或者大玩文字遊戲,將抗爭人士一律視為「為反而反」的暴民、劫機犯,以強硬手段鎮壓。以上種種,就推動政策的「效率」而言,當然比來來回回的辯論、溝通容易太多。然而,執政者真的沒辦法選擇另一種相對不方便做法嗎?若能先承認每一位政務官、專家的思考、生命經驗都有其侷限性,將這些被提出的疑慮視為修正政策、防患未然的契機,傾聽、理解異議,正視、面對問題發生的可能,提早研擬出替代、補救方案。與其施工時只強調Z>B,漏水後花更多時間、經費處理壁癌,不如忍一時的不便,或許能造就往後長久的方便。畢竟,失戀過的善男信女都明白,破壞信任很容易,重新建立信任卻真的太難。
另一方面,因為癱瘓交通而被卡在半路,或者得繞道而行的市民,當下有憤怒的情緒,其實是可以理解的。異地而處,如果我是下班趕著接小孩的媽媽,在不明究裏的狀況下,大概也會用「拎祖媽」作開場白吧!此外,台灣人對「抗爭」的想像,普遍是時間一到,就地解散的「安全遊行」,還未認真思考過訴求被漠視之後該如何加壓,也還不習慣罷工、癱瘓交通等直接影響市民生活的手段。因此,我寧願樂觀的想像,這或許是台灣民主再轉型的陣痛期,畢竟,到目前為止,我們對「何謂民主?」「如何行使民意?」的想法已經開始產生歧義。這種氛圍下,不同路線的運動者,批評包圍、癱瘓讓社會觀感不良,或許是當前不得以的做法,卻絕對不是唯一的做法。至少,包圍立法院、癱瘓忠孝西路,顯題化了一件事:行政院不願依職權行使法第十七條到立法院報告,依舊在「何謂重大政策轉變」上做文章,核四的爭議,不回到立法院走完法律程序,如何能教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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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切割容易,改變社會觀感困難;但是,我們能不能再往下探問:社會觀感如何形成?是無可改變的固態,亦或是隨時空情境轉變的動態?三十年前對街頭抗爭的社會觀感,難道與現在並無二致嗎?卡繆在〈叛教者〉裡寫到:「在善與惡之間尚有千萬人,被撕裂,感到困惑」,無論在天平的哪一端,我們能不能給予目前正夾在兩種價值認同間的族群,一些困惑的空間與時間?不要急著切割,而是透過更多的解釋、論述,不厭其煩,讓更多人理解包圍、癱瘓手段的目的、效用與價值?也許,社會觀感終究是能夠被扭轉的。
反過來說,被包圍、交通受阻後,最容易的做法,就是憤怒、覺得權利被剝奪、擋路者都是暴民,乾脆直接開車輾斃,障礙就清除了。可是,回到家冷靜下來後,能不能花時間搜查資料,理解抗爭者的訴求,多方比較,對電視、網路上太方便取得的資訊提出質疑?一如林義雄所言:「不要看我一時,要看我一生。」不要看單一事件,要看整個抗爭的脈絡,並不斷檢視自己對「民主」、「自由」的理解。下次再遇到類似的狀況,譙完髒話後,你也許就有足夠的耐心繞道而行;或者,乾脆走入人群,問問抗爭者:「是什麼讓你們退無可退?」不論反服貿還是擁服貿,不論反核四還是擁核四,不論議題和你是否切身相關,你都會和他們站在一起,用足夠大的音量,要求政府用更好的方式處理問題,才是恢復安定秩序的根本辦法。那麼,某一天,可能很不幸地,你也得採取相同的手段,才能讓執政者把低頭傾聽;到時候,將會有一群和你毫無關係的人,肩並肩替你吶喊。
因此,當前正在發生的癱瘓、佔領、包圍,作為一種衝撞的形式,某種程度上也許有「陌異化」的功能。藝術創作的「陌異化」技巧,廣泛來說,便是將藝術形式溢出觀者正常理解範圍,透過扭曲、變形,形成觀看的障礙,使觀者無法依照習慣的方式來理解事物,進而產生一種新的審美經驗。但願,我們都不要當懶惰的觀看者,能夠一次又一次在障礙前停下腳步,重新組織對世界的理解,再踏上你要去的路。
作為一名職業的反抗者,卡繆說:「在荒謬的經驗中,反抗是個體的;一旦產生反抗,痛苦就是集體的,是大家共同承擔的遭遇。反抗,讓人擺脫孤獨狀態,奠定人類首要價值的共通點。我反抗,故我們存在。」我相信台灣正在改變,相信有更多人正準備捨棄容易走的路,用更複雜、困難的方式去思考,去理解,去行動。只是在摸索的過程中,必定有更多人被貼上暴民的標籤,不要氣餒也不要絕望,先暫時當一個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讓我們套用火箭隊出場的隊呼:
「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
為了守護世界的和平
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
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我們是穿梭在銀河中的暴民
白洞、白色的明天正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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