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冰淇淋的中女中往事,與對「小綠綠」的好女孩幻想 | 陳宛萱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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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冰淇淋的中女中往事,與對「小綠綠」的好女孩幻想

圖/史旺基授權使用
圖/史旺基授權使用

「各位同學,今天我要跟妳們分享一件事,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一件我在這個學校服務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的荒唐的事。各位同學,妳們要牢記,妳們身上穿的綠制服代表了妳們是最同齡中最優秀、最傑出的女生,代表了中女中百年建立起來的、品學兼優端莊典雅的優良名聲。而某些同學的行為敗壞的不僅是她們自己的形象,她們讓整個中女中蒙羞。昨天我到了現場,就聽到好些人指指點點,說中女中不如以往了,女學生竟然穿著綠制服做出那麼不要臉的事情,各位同學,妳知道這兩個女同學在大庭廣眾下做了什麼嗎?」穿著一身灰綠色軍裝的教官說。他一頭斜分短髮用髮油梳得像鋼盔一般,一絲不亂,一邊舉手擦拭他太過激動而堆擠在唇邊的唾沫。

他的額上沒有汗,因為在熾烈朝陽照射下的操場上,只有他躲在有遮蔽的司令台上陰陰涼涼。說到這裡,操場上一排排穿著草綠上衣、黑褶裙,白色襪子拉到膝蓋,腳上套著黑皮鞋的女學生,終於不再低垂著頭躲避太陽,一個個不約而同抬起頭來看向司令台,想知道這兩個女學生到底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難道她們在大街上親嘴擁抱?還是躲在書店裡看色情漫畫?在橋墩下的陰影裡偷抽煙?

女學生們眨動她們被汗水濡濕的睫毛,幻想著身邊的誰會是教官口中的叛逆英雄。叛逆在中女中是很少見的,眾人共謀的乖巧一起壓制了反抗的勇氣,只有偶發的脫離常軌的渴望,讓某些女孩表現地比其他女孩敏感,或疏離,或憤怒些。

「妳們知道她們做了什麼事嗎?她們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裡,」教官已經氣憤地快喘不過氣來了,「竟然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你就快說吧,大家心中都這樣嘀咕著。

「她們居然拿著冰淇淋,就在那裡一口一口地吃起來了……」

好女孩的身體

我發誓,這是真的故事。因為我就是當時操場上穿著綠襯衫、黑裙子的女學生之一。

教官接著說他立即要這兩個女生把冰淇淋丟掉,記下她們的名字和學號,兩人分別得到一支警告。到底吃冰淇淋有什麼駭人聽聞之處,我當時無法瞭解,也不願意瞭解。現在我大概可以理解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看見青春少女大庭廣眾之下舔個什麼,實在太刺激了;大抵這也跟校方不准女學生穿運動短褲進校門、因為會暴露身體曲線的道理一樣。在那套不允許女性與「性」的任何意象產生連結的保守思維裡,「好」女孩要學會遮掩自己的身體,要樂於扮演所有對女性的(神聖)想像,她們是端莊的、純潔的,所有過度明顯的特質、稜角過為分明的性格都會減低這形象的美好,因此她們也必須是沒有性格、樂於臣服的。

這套體系不允許顯露她們生理上的女性特徵,要求她們扮演虛構的、沒有女性身體的「(好)女孩」,而制服就是這個「(好)女孩」的皮相,穿上它個人的風格、價值觀與喜好都消失了,她們全都成了中女中的「(好)女孩」。這些紙娃娃們沒有屁股,沒有乳房,連舌頭都沒有,只剩下鬆垮垮的綠襯衫、長到膝蓋的黑褶裙,如此就完美了。

階級的象徵

我知道裙子這個話題已經有點舊了,不過我想比起幾位對這件事講過話的人來說,我要說的應該還是有點意義的。畢竟,我是個女的(為什麼說話的多半是沒穿過裙子的大叔/男人呢?)。再者,我是中女中的校友,而能不能穿運動短褲進校門這件事情,其實已經是個舊聞了,想想我當時讀中女中就已經有這個爭議,而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看到學妹們爭取「在沒有體育課當天穿體育短褲進校門」的權力,我們當時唯一促成的變化,就是「有體育課當天可以穿布鞋進校門」,而這已經被視作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想想為了有體育課還要多帶一雙布鞋多麻煩啊,但光是要做這小小的讓步,校方都要想很久了,中女中對制服儀表的執著可見一斑。

我還記得當時我在學校附近租屋,下了課回住處當然是換下裙子改穿褲子比較方便,畢竟裙子一直穿著也會皺折。稍晚出門買晚餐吃,就要小心提防教官會騎著摩托車到處巡邏,檢查有沒有中女中的學生穿綠制服上衣「混搭」其他衣褲。校方提出的理由是混搭後就不是制服了,而綠制服是有魔力的,它是旁人嚮往欣羨的對象,它是中女中學生應該引以自豪的傳統之象徵,用來區別自己與其他人。中女中的綠制服,也因此是階級的標誌,必須小心地複製重貼,以維持它的符號力量。

均一化與好女孩的幻覺

多年以後,中女中的服裝限制明顯有了鬆綁,除了夏天制服可以選擇搭裙子或長褲、平日可穿布鞋搭制服,去年開始也開放有體育課當天可以穿「當季體育上衣、體育長褲」進校門,但「短褲」碰觸到保守校方的底線。中女中鱷報臉書頁面上學生(諷刺地)轉述校長的說法:「身為台中女子第一學府的我們,短褲絕對不只是學生的權益和女性身體自主權這些問題而已,我們的短褲必須建立在廣大的民意基礎下,符合社會大眾所期待的女性和台中女中學生優雅端莊的樣貌」。雖說是「酸化」的重述,我卻很能夠想像中女中校長說出這樣的話,說到底,整個制服爭議就是中女中這種保守古板的學校,對學生儀表均一化的病態執著。

即便當事件沸沸揚揚,校方不得不放下身段發放意見調查,以保持民主的假象,校方仍在字裡行間裡吐露出維持這均一化的不懈努力,以利益交換方式,試圖取回以往已經開放的權益。比如說問卷中問學生是否贊成「穿運動服時可搭配各種顏色的鞋襪」,但「平日穿綠衣黑褲配黑皮鞋」,形同收回先前許可的「制服可搭配運動鞋」,「運動短褲」更是被限制在「有運動課當天」。甚至計畫改變多年來的慣例,也就是每年級的運動服色不同,將之統一為綠色,以求當學生選擇穿運動服的人數增加時,放眼望去還是可以一片綠海,維持中女中「小綠綠」的傳統。這是因為儀表的均一化帶來紀律的假象,而願意臣服於這個規範,則顯現出「柔和」、「聽話」等傳統上鼓勵女性該有的性格。拒絕無條件的臣服,或不願意遵守這些儀表規範,不僅是「壞」學生,而是「壞」女孩,而中女中的傳統價值是容不下「壞」女孩的。

新娘學校與升學保證班

那什麼又是中女中的傳統價值呢?在這個大學氾濫之前升大學率就已經近乎百分之百的「頂級」高中,這個學校最重視無疑的就是學業成績,或更明確地來說,就是考上理想大學。我還記得當時學業壓力之大,讓我們青春無比慘澹。曾經我們在四人合住的學生房,為了避免打擾到彼此唸書,按鬧鐘輪班苦讀,有人讀晚上七點到十二點的早班,有人是十二點到五點的大夜班;曾經在一次小考後我被數學老師叫起來當著全班說,我會是段考時拖累全班成績的害群之馬,要大家把我記清楚,我從此一拿到數學考卷就頭腦空白,連一加一也算不出來。

然而只會讀書當然算不上保守人士眼中的「完美少女」,為了要配得上這一身「高尚」的綠制服,中女中的學生要懂得的事情可多了。教改前的升學高中通常只猛攻課業,但中女中的學生要能欣賞古典音樂,甚至還要用德語唱舒伯特的〈菩提樹〉;要會烤蛋糕、做菜、要懂得西餐禮儀,要學跳國標舞,要能使用縫紉機。所有對這些女孩的教養,都是要指向未來一種特定品種的女人,所謂的「仕女」,也就是一個知書達禮的……主婦。換言之,就是新娘學校加升學保證班的概念吧!

裙褲之爭?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許中女中已經變了許多,不再那麼傳統保守了。但學妹們為了能「穿短褲進校門」弄得全國沸騰,足顯見校門口還是站滿糾察隊、讓人戰戰兢兢的儀容檢查站,那麼校內風氣恐怕也開放不到哪裡去。不過至少學校威權的氣氛已經鬆動了,讓學生敢於公然挑戰儀容規範的老派冬烘。然而我還是覺得整個運動稍嫌目標不清,喊出來的「男女平等」口號似乎跟她們主訴求「穿短褲進校門」不是很吻合,也導致許多對這件事情的評論搞錯了重點。這並不是「裙褲之爭」,畢竟「褲子」一直都是被允許的,尤其在夏季制服改成裙褲並行後,重點只在於褲子的長短罷了。然而如果我們比較我那個時代運動短褲的長度,與現在的長度,就會發現今日的「短褲」要比以往長很多。這是因為當時運動短褲真的只能在體育課時換上使用,當學校發現無法全面遏止學生在課外穿運動短褲,或混搭綠上衣與運動短褲,就將短褲變長,足見威權體制也是很能夠變通的,而他們願意主動讓渡的權力,往往只是皮毛假象而已。

其實她們應該抗爭的,是「要不要穿制服」,或「制服樣式決策民主化」,或爭取更寬鬆的儀容標準,比如說以dress code取代制服。與其說爭論「穿短褲進校門」是「男女平等」的議題,不如說這是為了抗拒威權體制對女性身體的馴化與限制, 但說到底都會讓人質疑,為什麼學生不徹底地反對現行制服,而只爭取穿運動服與混搭不同制服的權力?穿上那條運動短褲或許並不難,26日家長會公布的問卷調查顯示八成以上的家長支持學生可穿體育褲進校門。再看看家長會火速處理這件事情是因為「適逢學測在即,為免高三學生為此事件延續發酵影響課業」,一切又回到升學保證班的運作邏輯:什麼事都比不過升學重要。

站出來革命吧,不要只爭那條短褲啊

裙褲之外,我總覺得那件綠襯衫問題也很大。穿著綠襯衫的少女被台灣社會暱稱為「小綠綠」,承載著「完美少女/好女孩」的文化想像,是眾人崇拜嚮往的對象,儼然是一種特別高高在上的存在,然而真正區別她們與其他女生的,不過就是她們會考成績好些罷了。這件象徵階級的綠襯衫,同時也成了她們的纏腳布,逼迫著她們回應社會對「好」女孩的種種期待,讓她們耗費青春徹夜苦讀,沒有時間反對加諸在她們/女性身上不合理的期待、反抗身邊隨處可見的不正義。

請不要誤會,我並沒有批評的意思,我為這些勇敢的學妹們感到驕傲。她們做到了我們以前不敢做的事,我只希望她們勇敢地往前再走一步,她們可以不必當個虛構的「好」女孩,站出來革命吧,不要只爭那條短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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