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島鏈系列(二):傳遞戰爭創傷記憶的姬百合——沖繩的反戰意識與和平教育
二戰前,沖繩第一女高校刊刊名叫做《乙姬》,師範學校女子部刊物名為《白百合》,這兩所象徵沖繩現代女子教育最高學府在1945年3月到六月沖繩戰期間,被動員徵召為學徒隊擔任軍醫院看護並隨軍戰死,為紀念兩校學徒隊在二戰期間參與軍醫院隨部隊戰死的紀念碑,合稱為姬百合紀念塔。
每年6月23日是紀念沖繩戰結束、撫慰犧牲者的慰靈日,是沖繩人一年當中最沉重的一個月份,今年尤甚。5月19日,美軍退役文職人員辛扎托強暴殺害下班女子,更使得沖繩社會沸騰,這股沸騰民意連帶衝擊6月5日沖繩縣議會改選,反對美軍基地一派獲得空前大勝,使美軍基地在沖繩的爭議更加嚴峻。
究其原因,戰爭記憶在沖繩社會的存在與影響力是重要因素。1945年沖繩戰役,沖繩作為在日本本土唯一經歷慘烈地面戰鬥之處,戰爭的恐怖回憶仍存在老一代沖繩人民心中。
沖繩戰是二戰期間罕見平民死傷大於軍人死傷的戰役,超過12萬平民在戰役中死亡。沖繩人民的戰爭犧牲,以「平和祈念公園」、「姬百合紀念館」、「海軍司令部舊戰壕」、「魂魄之塔與平和之森」組成戰爭紀念園區,堪稱沖繩傳承戰爭「創傷」記憶的基地,也成為每個沖繩乃至日本中學生必須造訪的和平教育處所。
筆者以沖繩島南姬百合資料館為主線,輔以其他的戰爭紀念園區,書寫這些場館呈現的戰爭記憶,試圖說明沖繩人心中的戰爭圖像,如何孕育日常生活中對和平價值的珍視與反戰思想。
御國奉公的參戰姬百合
二戰末期,日本海軍在太平洋被消滅大半,陸軍亦已陷入中國與東南亞戰場泥沼無力再戰,但國內由軍人主導的強勢軍國體制已經無法阻止戰爭機器失控地運轉,堅持頑抗到底。
美軍擬定戰略跳過台灣進攻沖繩,以取得進攻日本本土的跳板。1945年3月硫磺島戰役結束,轟炸機以此為基地,在陸海空壓倒性優勢下發動沖繩戰役,23日起對日軍在沖繩島南主要軍事據點,進行艦砲掃射與轟炸,同時向台灣發動密集全島空襲、壓制並防止台灣的日軍支援沖繩。
3月23日深夜,沖繩第一女高學校與沖繩師範女子部學生共222人在18位老師帶領下,在女高校長西岡一義宿舍前集合。
彼時,西岡校長宣布兩校女學生以學徒隊「御國奉公」,訓示道:
各位平時接受醫療看護、軍訓射擊與防空避難訓練的的成果,就要在今天派上用場,從今而後你們將接受軍令指揮,配屬到沖繩陸軍司令部醫院,皇國的興亡責任就在你們身上……
沖繩陸軍醫院位於那霸市東南的南風原町,240位師生進入醫院後,眼前所見是無法置信的驚悚場景,宣傳中戰無不勝的皇軍,卻是傷兵哀鳴怒號,醫院地板上血膿、排泄物遍地溢流,充滿著惡臭。
「真正的戰爭就是這樣嗎?」困惑的少女們以超乎常人的堅毅,忍耐著惡臭與飢餓,擔任看護、傳令與搬運食材,負責掩埋屍體。
3月25日在軍醫院的三角兵舍前,學徒隊們再次被召集,舉辦簡單的結業儀式,在最後的合唱歌聲中,不少人默默啜泣。因為她們知道,或許這一次合唱之後,將是生離死別。
4月1日美軍登陸作戰開始,18萬入侵部隊陸續從小祿、讀谷海灘登陸,沖繩從此被切斷南北聯絡。
4月26日陸軍醫院遭到美軍戰鬥機掃射,一位女學生中彈死亡,成為第一個犧牲者。
撤退過程與「集團自決」爭議
4月8日開始與日軍在幾乎被炸平的那霸市區進行膠著的市街戰,雙方幾乎是一進一退的爭奪。5月19日美軍大體上控制住首里地區,距離病院僅僅數公里,守軍司令牛島滿中將下令撤至本島南部(今糸滿市),5月25日南風原陸軍醫院隨軍後撤,留下重傷無法移動的患者,則以手榴彈及毒藥伴隨他們最後一程。
這似乎暗示著,如果無法繼續戰鬥,只能選擇自殺?女孩們在炮火中跟著部隊移動,有人重傷倒下,能走的則由同學扶持繼續移動。
這個問題造成沖繩戰史的爭議,軍人是否有強迫學生、百姓隨同軍人執行「玉碎」?或這是民眾與學生的自發道德追求?所謂「集團自決」的爭議至今猶未定論。
控訴者指出,軍方並未採取疏散措施,而是採取「軍民一體」的強行措施,以平民補充兵力不足。軍人除強制民眾勞役支援,並以「防衛召集」的名義,全面動員民眾參戰,命令民眾充當自殺炸彈前去「突擊」美軍,使得美軍採取不分平民軍人的「無差別攻擊」,直接導致大量沖繩平民死於戰場。
而在沒有軍人存在的離島村落,就沒有發生「集團自決」的慘劇,這是不爭的事實。
其實,擔任戰場看護的女學生也害怕遭敵軍俘虜,與其如傳聞中被美軍俘虜的女子,命運只有強暴虐殺,還不如痛快一死。這一點成為或許強化女孩們認為自己跟軍人同樣參戰,毫無疑問地要跟隨軍人共存亡的意識。
一部分陸軍醫院人員與學徒隊疏散到沖繩島南端伊原的第三外科戰壕、而另一部分則進入沖繩島東南的系滿戰壕,繼續野戰醫院的運作。
至此,已經有19位師生戰死。在姬百合資料館模擬的戰壕口,一位高齡87歲的謝花澄枝女士擔任解說的「證言者」。她是當時學徒隊的倖存的「姬百合」,向來訪的中學生說明當時醫院、戰壕與逃生的景況。
鑄下大錯的戰場解散命令
6月下旬,沖繩守備軍彈盡援,極度缺乏糧食與醫療,還夾雜大量的百姓與學生,他們頑強地據守本島南部戰壕,其實只是南部海岸的珊瑚礁洞窟,一些洞窟裡甚至發生軍人爭奪糧食,殺害百姓的慘劇。
而等待它們的,只有美軍的手榴彈與火焰槍放射器。
同樣犧牲慘重的美軍,對於這些珊瑚礁洞窟內的殘軍實在稱不上尊敬,只是無法理解,明明已經失去抵抗的力量為何無法乾脆地舉起雙手投降?
6月18日在伊原野戰外科戰壕中,部隊已經沒有存糧彈藥,殘存軍官召集學徒隊,無奈地宣布「就地解散,而後行動各自判斷」。或許軍官認為讓女學生逃亡一途似乎還有生路可尋,但卻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
女學生已經做好一死的心理準備,突然宣布「解散命令」,引起混亂騷動,一心尋死的人留在戰壕中,以手榴彈團抱自殺。其他願意逃生的人,則跟隨老師衝出戰壕尋找生路。
敵我難分的戰場上,解散命令下達後,女學生在海軍艦砲與地面部隊夾殺的海岸戰場上逃亡,一百多位女學生在混亂戰場上遭到射殺或砲擊死亡。
6月21日沖繩守備軍幾乎潰滅殆盡,司令牛島滿下達最後命令後,隨即在現今平和祈念公園所在的摩文仁之丘自盡身亡:
慰勉官兵百姓三個月內艱苦的戰鬥,
整軍命運危在旦夕,
我下令殘存部隊由上級生存者指揮,
為了悠久の大義…
做最後勇敢的戰鬥…
閱讀牛島司令最後命令的最後一段漢字,讓我沉思良久,或許是因為軍國意識的關鍵「悠久の大義」。我站在沖繩戰最後戰場的摩文仁之丘,遙望山壁下雄壯美麗的海岸礁岩,沉重的思考:
「什麼是大義?為皇國奉獻犧牲就是大義?」
「什麼是永生?難道戰死就是無上光榮,可以取代人性、思考、超越生命的價值?」
「戰爭動員的每個單詞看似正確光明,但是組合起來,不就是否定人性與思考?」
1945年6月23日,守軍結束有組織的抵抗(這也成為後世慰靈日的由來),然而各地方的零星抵抗與無差別的屠殺平民仍然持續。
倖存者的證詞
姬百合資料館最後有一整廳提供倖存者的證詞,我僅以漢字理解其戰場上脫逃的恐怖記憶,在我心裡烙印成一首首絕望淒美的詩。以下就漢字部分抄寫兩則。
18歲的照屋信子,師範女子部本科一年級:
夜間砲火點點
照明彈從高空落下照明地面
迷途的逃亡百姓遭到米軍猛攻
絕望
艦載機機銃掃射幾回,逃難的人倒下
恐怖
另一位證詞是沖繩一女高、在伊原第三外科戰壕擔任看護的17歲學生安里淑子,她的證言描述逃亡畫面歷歷在目:
山城之丘,夜光明亮之時
艦砲從遠方襲來,轉眼就是猛烈的攻擊
躲入町田村落之中,
同伴鼻子與喉嚨被破片貫穿
無法形容…隱藏在珊瑚礁中
遠方看去,火焰槍放射器噴射向礁岩洞窟
傳來戰車的聲音,使人感到恐怖至極
……
……
探視黃燐彈燃燒過的友軍陣地
松本伍長已經變成一具焦黑紅腫的屍體。
這是一段無法言說、也無法回想的過往,女學生們在海岸逃亡,在珊瑚礁躲藏,倖存的女學生在遠方炮火聲遮蔭下,不忘輕聲地繼續學校裡面的合唱歌曲,輕輕的歌唱喚起校園生活的回憶,相互撫慰深邃空洞的恐懼。也有人寫道,幾次在逃亡瀕臨危機與恐懼至極,只想呼喚「媽媽」。
戰爭動員的學徒隊
參訪姬百合資料館結尾,令我感到意外震撼,「姬百合」的故事並非是特例而是沖繩戰的通例。
沖繩師範學校建有「健兒之塔」,紀念二戰期間戰死的師範男子部學生,當時男學生被動員組織成「師範鐵血勤皇隊」配屬到沖繩防衛軍司令部,動員24位老師、386位學生,擔任傳信、雜役工作。戰爭中一共有226位學生、9位老師死亡。
除學徒隊以外,校內也有直接被「兵役召集」參戰師生,一共有10位老師、64位學生被徵召兵役,合計沖繩師範學校男子部在戰爭期間共309位戰死。
沖繩縣立第一中學的「一中健兒塔」,則紀念戰死師生的263人,師生被動員組織成「一中鐵血勤皇隊」、「一中通信隊」分別配屬到第五砲兵司令部以及電信第五大隊,隨部隊駐紮在首里。動員254人當中有10位老師、171位學生戰死。學徒隊以外,戰爭召集有7位老師、75位學生戰歿,合計沖繩一中戰死者有263人。
二次大戰期間,沖繩縣內有21所師範、中學校被組織動員參與戰爭,男生配屬在後勤、通信部隊,女生則接受看護訓練配屬在軍醫院。
沖繩一戰被動員的學校學生中,男學生有1489人戰死,女學生則有414人戰死,教職員103人戰死,合計2006人於戰場死亡。
反省軍國主義如何把持教育
軍國主義走向戰爭過程,之所以能夠普遍性動員整個社會乃至學生,並不是一瞬間的轉變,而是長期累積的轉向。
關鍵在於一個平和社會何以走向「為戰爭總體動員的社會」。姬百合資料館謹慎地描述「軍國主義」如何在教育當中正當化軍國思想,並賦予動員學生參戰的崇高的道德感。
1890年日本天皇頒布《教育敕令》後,日本開始積極推動現代化教育,藉以維護君主立憲制度、協調明治維新後走向現代化過程的道德秩序。戰前的教育大體上仍是秉持開明現代化,學校內除了教授不同西洋思想與外語學習,更積極推廣西方的音樂與運動。
隨著1915年日露戰爭(日俄戰爭)爆發後軍方勢力抬升,1920年代的經濟恐慌與1930年代初的世界經濟大蕭條,日本軍人在內閣的跋扈擴權,對中國與南方侵略態勢日益明顯,中學教育遂逐漸取消外語及西洋文化的學習。
1938年通過《戰爭總動員》法以後,《教育敕令》變成軍國主義的教典。在文部省通令「勤勞奉公」,中學女生開始在夏休期間,組織前往戰死者家庭慰問,協助家務勞動與兒童照護。
1941年起,女校教育增加糧食生產並加入軍訓閱兵,學生要學習射擊與防空避難,全面為戰爭動員做準備,並有一個響亮的名稱曰「軍國少女」。
沖繩對二戰的反省教育對照出台灣的不足
二戰期間台灣、朝鮮與沖繩同屬日本,在準備戰爭期間的對殖民地台灣實施本土延伸主義、皇民化教育,乃至後來的戰爭動員體制,同樣存於老一代經歷二戰的台灣人的生命經驗之中。
但是大多台灣人在二戰的戰爭記憶卻是模糊與片段的。原因可能來自於國民政府遷台以後,帶來中國八年抗戰的宏偉敘事,此外,國民政府面對台灣本土日治時期的歷史記憶,缺乏尊重與保存整理,於是呈現出台灣人對二戰經驗無法精準言說的錯亂與失語現象。
相對來看,沖繩對戰爭記憶的描述非常深刻,一方面是二戰帶來的慘痛經驗,另一方面則是美軍1945年佔領沖繩實施軍事統治,直到1972年美軍才歸還沖繩統治權,卻也繼續將龐大的駐日美軍及軍事基地駐紮沖繩。
詳盡並置入情感地描述過去,是一種敘事的行動,不同於激發團結對外的競爭意識,沖繩的和平教育告訴人民過去戰爭的創傷由何而來,又對未來指向一個新的方向,告訴人類有責任要避免戰爭。
我看到沖繩社會努力並審慎的面對戰爭傷痕,但不是把戰爭的悲壯形塑成為另一種激發民族主義的統治神話,而是面對戰爭傷痕,撫慰失去親人的悲痛,並反省過往的錯誤,將「守護和平」作為沖繩嚴守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