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崎掩埋場開發案:當世界級地景碰上工業廢棄物
來自蘇格蘭的地理學家、攝影師兼旅遊探險家的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1869年移居到香港後,就帶著他昂貴而笨重的攝影器材以及僕從,開始在中國蒐集題材,拍攝神秘的東方國度。
1871年,湯姆生路經大清帝國的南方港埠廈門時,遇到他蘇格蘭老鄉馬雅各牧師(James Maxwell),此時馬雅各已在台灣南部傳教第六年。在馬雅各牧師的半慫恿半脅迫下,湯姆生改變行程,跟著馬雅各牧師搭乘福爾摩沙號跨越海峽來到打狗港(高雄)。休整兩日後北上府城(台南),再向東經過今日的左鎮、南化、內門、甲仙、荖濃,沿途穿越閩南、客家、平埔族聚落。最後,在平埔族武裝護衛「持火繩槍、腰掛弓刀」的保護下,穿越高山族的地界。
酷熱而壯麗的福爾摩沙地景
由於馬雅各牧師精通醫術,在各村落行醫而受到村民的尊重與友善,湯姆生得以從容進入各族群部落裡蒐集有趣的題材。受過地理學與人類學薰陶的湯姆生,十分注意當時人們的生活細節、服飾與經濟耕作習性,透過攝影,為台灣人文地貌留下第一次展現在世界舞台的影像。
湯姆生的日記曾記載,他穿越一大片「酷熱而壯麗的福爾摩沙地景」,這裡指的就是北從台南左鎮、往南分布到田寮、旗山內門這一大片獨特壯麗的土地,日後稱為「月世界」的惡地形。
值得一提的是,湯姆生第一次踏上福爾摩沙進行拍攝,是使用非常厚工的濕版攝影技術。這表示,他必須帶著沉重的玻璃底片,並且小心保存的化學藥劑,還需克服潮濕炎熱的環境。湯姆生當時在惡地形裡拍攝照片時,以水稀釋硝酸銀來沖洗感光玻璃底片,但惡地形青灰岩的水偏鹼性,還找來漢人家庭裡常見的食用醋加以中和。
人文與自然景觀是地方的文化資產
湯姆生在台灣留下重要的影像記錄,這些人文知識遺產,在今日仍然十分珍貴。所幸有甲仙人、文史研究者游永福(游師兄)長年調查研究、在他的研究成果部落格《日照甲仙埔》詳實紀載湯姆生足跡留下的「線性文化遺產」,不斷撰述湯姆生的人文史蹟地景資產。
透過研究、著作、展覽與實地走踏,游師兄希望這些湯姆生留下世界最早的福爾摩沙影像、平埔族與文字記錄,可以作為振興偏鄉的「人文景觀遺產」。游師兄不僅實地走踏湯姆生的路線,做今昔對照,並且在社區大學授課,實地帶學生踏查「湯姆生路線」,帶領人們了解當年湯姆生影像所記錄的歷史人文細節。依據湯姆生在台灣四篇細膩的報導、與63張人文地景照片,持續賦予湯姆生的人文歷史地景資產當代價值。
在游師兄的協助下,導演鄭立明依據湯姆生的旅程與攝影紀錄的台灣平埔族印象,分別在2013年籌措拍攝了實驗短片《尋找木柵女》,以及2016年拍攝湯姆生《影像之初》。他在田寮月世界的惡地形取景,試圖還原當時的場景。鄭立明在這些充滿神祕氛圍的實驗片裡面,試圖喚醒觀眾重新去探討歷史、視覺與人文感知的意義,讓觀眾在這些神祕的立體線條中,想像湯姆生當時所看到的福爾摩沙,想像這塊看似貧瘠長滿刺竹卻又意外豐饒的土地,所孕育的平埔族文化。
地廣人稀的惡地形,是塊神聖的美地
若從台南出發,走182縣道,經關廟、龍崎通往高雄內門,這條公路出關廟之後,就可見到絕美遼闊的惡地形自然景觀。2009到2018年,整整十年我在這條公路上走過不知幾遍。這條蜿蜒崎嶇、婀娜多姿的美麗公路,也是單車族與重機族眼中的「國道」。
然而,美麗的自然景觀在開發商眼中卻是廉價的土地成本,龍崎掩埋場開發案找上當地的勢力打通政商關係,開發派裡面有政治人物、有黑道、甚至有媒體幫忙宣傳掩埋場開發商的技術多好多讚。
出身自龍崎牛埔里的陳永和里長,看起來像是一位憨厚樸實的歐吉桑,但從保護鄉土的抗爭開始,到最後甚至參選台南市長向社會表達「勇敢ê牛埔人」的決心,或許看似一股傻勁的熱血參選,背後其實是充滿勇氣與執著的抉擇。
他不僅僅只是反對掩埋場興建,更根本的關鍵在於,他認為國家政策有誤。龍崎掩埋場過去是兵工炸藥廠,由於地形封閉保存了完整的青灰岩惡地形,現在因為工廠停止運作,陳永和認為這裡是絕佳的地景公園與地質教室,錯誤的政策卻要將這天然美景變成工業廢棄物掩埋場。
捨我其誰,他只好挺身而出,為了保護家鄉牛埔,他投身反對掩埋場運動長達七年,更不惜參選今年的台南市長選舉,獲得11萬餘票支持光榮敗選。
然而12月21日凌晨,台南龍崎牛埔里陳永和里長在他的粉專上公開宣布「投降了!」因為當天,龍崎掩埋場開發案水土保持執照繼續換發。廠商歐欣訴願行政院農委會成功,卸責的台南市政府說沒有辦法違抗中央的行政命令。
陳永和沒預料到台南市政府跟行政院,可以不顧11萬多民意的表態,照樣讓掩埋場水土保持執照換照過關。即便台南市市長當選人黃偉哲公開說,不會站在陳永和的對立面。台南代理市長卻表示,市府核發水土保持施工許可是依法處理。但是我知道陳永和的個性不會認輸,文章刊登的今天(24日),他再度來到台北,向國人表明牛埔人要保護故鄉的決心,呼籲全體國人關注龍崎的未來。
神聖的山與人類的靈魂
龍崎的惡地形山脊就像它的地名,險峻壯麗有如蟄伏待時的龍形盤踞。也因為地廣人稀,所以軍方選擇封閉道路,在此興闢軍工廠製作炸藥。現在封閉良久以後,環境恢復,變成野生動物的樂園。看守台灣協會的謝和霖老師、台南社大的黃煥彰老師形容,這裡充滿生機與靈氣,是一座神聖的山脈。他們說:
同樣一塊地,從農業生產價值來看或許是「惡地」,但從其他價值來看,卻是不折不扣的美地。
寫下這句話的黃煥彰老師,在其公布許添財、黃偉哲等14位立委曾聯署要求保留「得天獨厚之泥岩惡地形珍貴景觀」臉書上,卻受到謾罵攻擊。用陳永和的話來說,推動興建掩埋場背後有「一個特定的政治商業利益網絡」。或用我的話來說,掩埋場案其實是輸給了「特定的意識形態」。
「台灣的工業廢棄物沒處去!」
「台灣沒有這些排泄廢棄物的工業不行!」
「不去那些偏遠人煙罕至的村落,啊不然要丟你家?」
我看到支持興建掩埋場的人,認為龍崎這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荒蕪。但是真實的情況是,不是找不到鄰近工業區的土地,而是掩埋場的利益太龐大,如果能興建在廉價的農村土地上,巨大的利益太誘人。
我想起這個國家談地方創生、振興農村,但是這個國家也把邊緣的村落、將國家級的自然地景視為廢棄物掩埋場。我想起導演鄭立明引用帕諾夫斯基《造型藝術中的風格問題》所說的:
視覺只有在通過精神的積極活動才能辨識出線性或是塊性的形式,依此,嚴格地講「視覺態度」無疑是一種面對視覺的態度,並且「眼睛與世界的關係」實際上是一種「靈魂與眼睛所看到的世界的關係」。
我更想起,150年前湯姆生踏上福爾摩沙,看到月世界惡地形而感動記載:「壯麗的福爾摩沙地景」。我們卻正在毀去一個以龍命名的自然地景、動物的樂園、心中的聖山,這樣的台灣社會還有靈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