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門風雲——馬頭山掩埋場開發案,與失卻的鄉土性格 | 林吉洋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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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門風雲——馬頭山掩埋場開發案,與失卻的鄉土性格

縣道184以西,上坡越過旗山即可遠眺馬頭山。 圖/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縣道184以西,上坡越過旗山即可遠眺馬頭山。 圖/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歷史上文風鼎盛的羅漢門,在步入現代化的歷程中,歷經傳統社會的失序,而2010年的縣市合併,遂而使原先主導地方政治的派系逐步崩解,在傳統無存、鄉村更為邊陲化後,羅漢門迎來一場更為艱鉅的考驗——馬頭山掩埋場開發案——地方如何該正面應戰還是全面退守?

縣道184以西

省道台28線橫貫高雄北部,連接湖內區到六龜區,西段約莫與二仁溪平行,穿越「月世界」,以人煙稀少但蜿蜒險峻、景觀多變的公路而聞名。台28線過去有個更廣為人知的名稱:「縣道184」。

縣道184號因交工樂隊歌曲〈縣道184〉聞名,若以旗山為中心,縣道184之東是美濃,台灣第一部抗爭音樂紀錄片《縣道184之東》因以為名;以西,就是內門田寮這一塊廣闊的丘陵地形。

縣道184的故事誠如鍾永豐填的詞,公路像一尾蚯蚓鑽進農村角落的深處,便利的交通加速村落蕭條與人口流失,也像是水蛭一般,大卡車運走深山裏的檜木,也把村里的年輕人通通吸光光。

公路同樣意味著價值觀的衝擊,農村裡的少年人等不及長大,極欲擺脫一成不變的鄉下生活,急著去適應都會裡的繁華。然而都會像是一道旋轉門,青年一旦見識過都會中的物質生活與奢華排場,人的價值觀也跟著浮華。 路越開越多、越寬闊,看似交通便利,但通往繁華似夢的犧牲,卻是傳統價值的失卻。

當發展的意義還沒思考清楚的時候,鄉村的世界便已發生巨大變化。特別是「發展」一詞所代表的商機與暴利,成為壓倒一切的硬道理。位在高雄縣道184以西的內門也因此迎來一場長達七年的掩埋場開發抗爭。

從風水地理上而言馬頭山是中央山脈餘脈理、正對大廟內門紫竹寺應是地方重要的風水寶地。 圖/台南都龍脈誌吳明憲老師提供
從風水地理上而言馬頭山是中央山脈餘脈理、正對大廟內門紫竹寺應是地方重要的風水寶地。 圖/台南都龍脈誌吳明憲老師提供

馬頭山與掩埋場開發案

184往西走過了旗山,現在台28線25公里處是旗山與內門交界。抬頭向西望去有一山頭形似駿馬矗立於山頂,氣勢雄偉名為馬頭山,為內門八景之一。

因為大高雄的龐大工業規模,致使巨量事業廢棄物、爐碴無處可去,而內門馬頭山因為地處城鄉交界,成為環保廠商富駿公司預定開發廢棄物掩埋場的場址,而緊鄰掩埋場的居民被迫成立自救會舉旗抗爭,並迅速獲得旗山內門鄰近鄉親的關注。

由於廢棄物掩埋場開發案的爭議,這些年來在壯麗的山丘底下一場又一場的激烈對立似不停歇,除自救會辦公室遭砸外,更有黑道爭食、白道護航的指控。

2016年底,高雄市議員吳銘賜質詢中語出驚人的表示,推估馬頭山掩埋場所足以容納大高雄重工業的事業廢棄物,其利益竟高達2400億之譜!有辦法處理這些事業廢棄物需要「相當可觀」的政商能量,因此「環保工程公司」成為近幾年高雄著名的新興事業。

然而,這場再典型不過的開發案衝突背後,值得關注的是,內門傳統上的在地意識如何隨著現代化的進程而為之崩解。為此,我們必須從頭講起內門的歷史故事。

羅漢門與內門人

「內門」讀音讀作「內文」,舊稱「羅漢門」,位處漢番交界集市交易之地,因多為隻身渡台的羅漢腳聚集,而得此名。

明鄭時期,大儒沈光文因為不滿鄭經「頗改父之臣」,沈大儒乃作賦諷鄭經,當家的鄭經度量不夠,派人要做掉白目沈大儒,沈光文裝扮僧服避走羅漢門,結茅自隱躲避殺身之禍。

沈光文一面在羅漢門教授漢文創辦詩社、一面遍遊四方結交遠近,因此羅漢門人以文風鼎盛而自豪。早在嘉慶十七年(1812)年就由鄉紳發起「萃文書院」,傳授孔孟諸賢思想,培養子弟讀書風氣,期使羅漢門永保人文薈萃,擺脫過去作為相對於府城/羅漢門、中心/邊陲的蠻荒印象,而改稱「內文」。

羅漢門同時是南台灣最重要的觀音佛祖信仰所在地,內門紫竹寺與南海紫竹寺兩大廟幾乎網羅地方上綿密的士紳網絡,更是南台灣宋江陣風氣最盛的地方。鼎盛時期全內門鄉18個村里擁有超過六十個文、武陣頭,文陣如太平歌車鼓陣,武陣是宋江陣,豐富的陣頭文化凝聚聚落向心力與地方角頭。

羅漢門因此具有極其特殊的人文風土,形成獨樹一格的在地性格,當地文史工作者考據,各村庄傳授宋江陣習武團練風氣可追溯至明鄭遺風、乃至渡台時期逐漸與當地平埔族人融合,顯示內門人的自我認同。

歷史上羅漢門從未平靜

在台南與高雄交界一處舊名為「州界」,順著狹路下行可達「山南宮」,山南宮主祀吳府千歲。根據廟內碑文紀載,當年先人陳仲公系鄭成功麾下禁軍教頭兼任外科軍醫,將祖籍地漳州府金浦縣吳府千歲金身,請回隨軍奉祀,祈求庇佑軍民。隨後因東寧王朝內亂,鄭克塽柔弱降清,陳仲公棄官率族人舊部由府城逃往內門隱居避禍。

歷史上的內門從未平靜,清朝領台以來,地方民變不止。三年一小亂、五年一大亂。康熙六十年、西元1721年「鴨母王」朱一貴從內門鴨母寮(現在的內門光興里興安宮)舉旗造反,除了攻克府城台南之外,一路揮軍北上一路挺進彰化。但由於朱一貴部與杜君英失和內鬨,遂演變為閩客互鬥攻伐。其中一支民兵南下進逼屏東平原的客庄,促使客庄十六大庄、六十四小庄分為六堆,客庄壯丁萬餘集結於下淡水河(高屏溪畔)阻擊朱一貴部襲擊。

一百多年後福建水師提督(相當於大清帝國海軍南方艦隊司令)吳必達鎮壓民亂路過內門紫竹寺,贈送匾額「紫竹生春」以感念觀世音菩薩開化邊疆,庇護軍民平安。

傳說吳提督登山望遠之處,為現在將軍山,遙遙與馬頭山相望。這雖然是鄉野的傳說,卻凸顯出內門人的自我認同鑲嵌於台灣歷史淵遠流長。實際上,內門也因位處邊陲,居民熟悉習武練陣、性格強悍,成為諸多民變動亂起源地。

反對馬頭山掩埋場開發案居民,手持「譴責暴力」標語控訴高雄市府。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反對馬頭山掩埋場開發案居民,手持「譴責暴力」標語控訴高雄市府。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從派系政治到在地性的瓦解

戰後的內門實施地方自治,地方派系相互競爭卻又服從於中央威權的侍從政治。高雄縣時期地方派系分紅白黑三派系,地方網絡依循這三股地方政治勢力派系色彩鮮明,地方仕紳階層與綿密社會網絡在這三股勢力中合縱連橫,相互串接。

然而民國五十五年(1966年)是內門地方政治轟動台灣地方政治史的一年,為了鄉公所遷建案,造成內門鄉「內埔地區」與「觀亭地區」長期因派系競爭而導致的不合一次爆發,不僅罷免鄉代、新公所大樓興建後無法啟用(後改用途為今日的內門衛生所),甚至導致原本只有一家「內門紫竹寺」(位於觀亭)觀音菩薩分家,反對公所遷建的內埔派更另外興建現今的「南海紫竹寺」。

這一年,內門鄉因地方失和、派系鬥爭、菩薩分家被外界戲稱為「內鬥鄉」。

而後隨著黨外勢力興起,以余家班為主的黑派親民進黨勢力逐漸在高雄擴張,然而內門長久以來仍是藍大於綠的政治色彩,黑派在內門地方政治上仍是屬於老三。長期累積的地方政治紋理,卻在縣市合併後產生急劇改變。

市長提出的動物園還沒到,廢棄物掩埋場卻先到

自從2010年底地制法改制,高雄縣市合併以後,內門地方政治在數年內產生劇烈的改變,原高雄縣的派系政治在合併後幾乎失去原本的影響力,而取而代之的是以高雄都會區政權為中心對地方產生支配性的影響力。

2011年縣市合併第一年,高雄市政府市政會議中研擬壽山動物園遷建內門一案,遷建動物園到內門一案從2011年談到2016年,「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反而是廢棄物掩埋場,自從2012年第一次闖關遭到地方串連反對,至今(2017)已經歷六年抗爭。

雖然高雄市政府再三強調會依據環評法規進行嚴格審議,然而對地方反對陣營而言,卻無法信任高雄市政府的保證,一再嚴詞批判高雄市政府內部有鬼,質疑高市府對該案早有放水跡象。

反對陣營的質疑其來有自,因為大高雄的事業廢棄物,目前確實無處可去,非法傾倒已非秘密。也因此,如果開發掩埋場,對高雄市政府、工業集團以及處理事業廢棄物的業者確實都是一個解套的方式。他們對抗的力量除了開發業者、還包括處理事業廢棄物的利益鍊,甚至根本就包括為掩埋場容量不足而急尋解套方案的高雄市政府,自身都成為事業廢棄物處置的利益相關方。

反馬頭山自救會曾率眾到高雄地檢署,控告高雄市政府涉嫌圖利廠商。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反馬頭山自救會曾率眾到高雄地檢署,控告高雄市政府涉嫌圖利廠商。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結語:野生動物棲地消失,暗喻人類文明的自我覆滅

馬頭山的風雲,是縣市合併後改寫地方派系的顯見,也是台灣社會城鄉關係變遷的小小縮影,傳統社會逐漸崩解的過程,更是高雄城鄉關係在縣市合併後的演變,工業發展對鄉村環境蠶食鯨吞的一個案例。

賺錢是各憑本事、但是馬頭山開發案背後是城鄉政治最矛盾的地方、是工業廢棄物無處可去的巨大問題,便利的公路加上人煙稀少的地理環境,也讓這塊天然的地景公園,淪為大高雄龐大工業體系所生產事業廢棄物的最終去處。

對於一些擁護開發廢棄物掩埋場的人來說,故鄉家園土壤貧瘠、乏人居住,無疑是毫無利用價值的殘山剩水,靈機一動轉而開發廢棄物掩埋場則是最好的變現手段。

然而這種說法對當地居民情何以堪。居民早已提出,馬頭山鄰近正因為地廣人稀而成為野生動物的天堂。當地生態豐富,已記載有穿山甲、食蟹獴、麝香貓、黃鸝、朱鸝、台灣畫眉、厚圓澤蟹出沒。

內門馬頭山掩埋場開發案在8月29號即將進入環評決戰,很多村民與環團、聲援者都動員起來,現在馬頭山的野生動物居民也被組織起來。自救會繪製了保衛馬頭山生態大隊,成員有:穿山甲、食蟹獴、麝香貓、黃鸝、朱鸝、台灣畫眉、厚圓澤蟹,型態相當可愛。

作者更關注的是,在現代化過程,失去在地發展觀念而尋求速成的發展觀,人性與利益糾葛,超越原本地方風土經年累月形成的在地性格。

馬頭山保衛運動不僅僅只是反對工業廢棄物掩埋場的開發,更是一個在地農村失去傳統、失去信仰、失去生計,並是全面棄守與環境平衡共存的可能,更是對工業都會的全面投降。

村民自行繪製的保衛馬頭山野生動物生存權大隊。 圖/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村民自行繪製的保衛馬頭山野生動物生存權大隊。 圖/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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