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讀中國公益人寇延丁《親自活著》
中國公益圈流傳一句話:「戴著鐐銬跳舞」,傳神地形容民間公益事業的困境,明知有一道無形的天花板存在,仍保持著樂觀積極的態度去面對。然而局勢每況愈下,寇延丁書寫的《親自活著》,就是另一種在強大的逆境下,透過生活實現自由,反璞歸真順其自然的生命態度。
《親自活著》一書,是中國公益人1寇延丁寫這一年在蘭陽平原耕讀釀造的生活所思所感。除了談奪回食物主權與民主落實生活,作為一個資深公益人,寇延丁寫這本書所欲對話的對象,仍是中國公益的未來。
書裡釀的是酒,生活釀的是自己
寇延丁是帶著傷來到台灣的。這兩三年,前半場看到台灣社會生活百態,風風火火的大小議題,得到許多經驗與觀察;後半場選擇落腳在蘭陽平原的深溝村,種田、讀書、釀造、思索,在恬淡的耕讀生活中,找到新的力量。
寇延丁透過書寫,自我觀照在宜蘭深溝村落裡的生命轉化。這本書就是一步一步熟成的果實,有一點酸、有一點甜,散發著芬芳果香與酒香餘韻。
書裡寫的雖是釀造生活與生命思索,我卻讀出一種經由釀造及田園生活,重燃對人生的希望。當寇姐已開始在台灣過著安穩小確幸的生活,卻宣告即將返回中國,很多人感到錯愕與不捨,也意識到命運未卜的將來在等著她。
書裡讀到書外,有幾個感觸。第一,這本書裡釀的不只是酒,釀到缸裡的根本就是她自己。正是蘭陽平原多雨且濕度高的氣候風土,以及深溝的文化底蘊,讓這位急性子的大姐,甘願慢下腳步過日子,靜置等待發酵。
第二,這不僅是一本關於寇延丁在宜蘭深溝村釀酒歲月的小書,既是食譜,也談食物主權,更是追求自由的生活革命。上下游新聞市集創辦人馮小非說這本書「醉翁之意不在酒」,確實,我認為本書也是她對生命、對中國未來的一種思索與解答。
我把這本書,以及寇延丁個人生命的轉折,同時放到中國民間社會的脈絡,以及放在宜蘭深溝的農村生活實踐來看,才能稍微看到寇延丁這本書所言「親自活著」的深意。
深溝村,果真深不可測
去年底結束地方選戰後第一時間,寇姐把我找去宜蘭深溝,要讓我在深溝休息兩天,跟著她在美虹姐的廚房一起上釀造課。桌上擺著各種果皮、冷漬果醬發酵酒,大瓶小瓶供人試飲,搭配烤土司跟農夫自製「米麵包」。
美虹廚房一大群學員,有新農有老農,有遠從台北市區奔來上課的市民,也有為了解決水果滯銷的農夫。寇延丁書裡寫的「生活革命」在當下,大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研究各種水果釀造、果皮物盡其用的方式。
那天晚上,穀東樂俱樂部發起人賴青松及倆佰甲創辦人楊文全大哥、一些農友陸續來寇姐家中串門聊天。深溝村民的話題談得十分廣闊,從宜蘭農村的生活試驗到第三勢力的選舉觀察。我看到深溝的生活讓寇姐確實慢下來了,果真有種生活與實踐結合的魅力。
一群人湊在一起,不算什麼,一群有想法有共同價值觀的人,可一起前進共同克服困難。一群奇怪的人湊在一起就不得了,可一起商量,依照不同的長才解決各種困難。賴青松跟美虹姐二十年的耕耘,足夠撐起一片文化土壤。有鄰里關係足夠的信任資產,其累積的網絡是無形通道,可以引薦耕地,為新來者尋得合適的住所;有媒體能見度,也有在地自己的語言。
在村子裡面寇延丁的綽號是「那個釀酒的」,當然寇姐認為她不只是釀酒,她所欲追求的是透過嬤嬤的廚房釀造加工,從工業製造業手中奪回食物主權。但村民沒辦法想那麼多,按照各自專才在生活中的功能來給妳取名,如此有效地進行社會功能的交換協作,恢復農村聚落互助互補的基本型態。
在寇延丁的眼裡,深溝村裡有各種奇人,一山還有一山高,峰峰相連到天邊。每個人按照意願運用所長,為村落的共好付出。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社群文化,就像是無組織的組織文化,讓寇延丁深有感觸。寇延丁說深溝這個蘭陽溪畔的村莊是她「身心康復之地」,她開口閉口「我們宜蘭人如何如何」,我想寇延丁找到的,不只是自己的歸屬感,而是生活的力量。
依照青松兄說法,一群人湊在一起表面上是生活,各種吃吃喝喝,實際上是從事未來農村議題的研發工作。深溝村的底蘊就是這股無窮潛力,讓寇姐看到未來實踐的可行路徑。
尋求體制外溢出的道路
寇延丁是一個打滾十多年的中國公益人,交友滿天下,發動過各種公益活動,做事也像個急驚風,是一個跟自己賽跑的毅行者。她形容自己過去的生活節奏「以分鐘計算」,急切地要運轉整個世界。
這般生活在2014年太陽花、雨傘運動後,在她被當局羅織罪名,指控「顛覆國家」罪入獄後嘎然停止。入獄四個月日夜關押審問128天的她,在2015年釋放取保候審的時間,劃地自囚於老家山東泰山。那些動彈不得的日子,她形容奔波十年沒事,才坐牢幾個月,整個人就垮下來了。
寇延丁是帶著傷來到台灣的,表面看是個人的無妄受災,被迫出奔。但就整體社會進程上,中國民間社會在2013年以後,都遭遇到結構性的挫敗。經過太陽花學運、雨傘運動的警惕,中共當局加速對民間社會的治理,將民間導向「服務提供者」角色。
相對的,「權利意識」的討論越來越少,取而代之是專業化、市場化的語言,佔據民間社會的主流。當公益的初衷越來越模糊,民間的活動空間越來越受限。「深溝經驗」帶給寇延丁的啟發,不只是一本釀酒書,更是一本中國公益的未來思索。
她在書中自承「開放社會自組織,關起門來朝天過」這兩者同樣吸引她,她想帶著深溝經驗,回到那片養育她的土地,重建人與土地、人與人的連結,以釀造品酒,推廣生活革命,實現自己的理想家園。一則是不想繼續流亡的生活,二則是責任感,所以她選擇回到她熱愛的中國。
從我的革命到你的革命,從我的廚房到你的廚房
《親自活著》書裡,寇延丁調侃自己,也調侃各式各樣的文化衝突。然而,在我看來是一種「速度差」。青松兄跟美虹姐慢,一步一步要做深做透;寇延丁則是一個不斷奔跑向前的「阿甘」毅行者,寇姐的速度概念是中國式的「野蠻生長」,各自有各自的風土。
我覺得在深溝村裡的生活,對於寇姐而言,是一種「慢速度」的桃花源。在台灣的小農社會裡面,因為有這種獨特的「慢」,才有時間可以慢慢醞釀。然而我的經驗告訴我,中國地大物博,也有它們的風土,有他們自己的方法。同一顆種子種在它們的土地上,會長出自己獨特的樣貌。
在新書座談會現場,有許多朋友勸說寇延丁甭回去了。但我想寇姐是一生戎馬的北方人血性,更懷抱對中國公益踐行的熱情,必然也將帶著刻劃在她身上的深溝經驗,回到她自己的土地上,尋找實踐路徑。
- 所謂的公益人,在中國的語境脈絡裡,相當於是體制外的一股民間力量,從早期的公民社會、非政府組織,到現在被《境外非政府組織管理法》、《慈善法》所重新框限的民間慈善團體,有著複雜但適應中國國情變化的自主發展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