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羽、李柏翰/神與人的爭戰:女性進入印度教寺廟,為何引發爭議?
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女人的月經被視為不潔與汙穢的象徵。儘管我們都知道,沒有月經就沒有嬰兒(你跟我)的誕生,但理解這項事實卻經常無助於改善偏見。
相信每個女孩在青春期都有經血溢出在褲裙上開花,急著想要處理「這個問題」的成長記憶(男孩不妨回想那些穿著白褲跳來跳去強調有蝶翼防側漏的廣告),除了擔心血液流出造成「觀感不佳」,經期中的女孩和女人還連帶被視為汙染源,會帶來厄運。
近乎普世的月經歧視
關於月經所引發的歧視問題,在許多國家,特別是鄉村地區(比如尼泊爾山區),經期的女孩和女人經常被禁止上學、上班(比如那天公司有重要會議)、去廟裡上香(這一點過去在台灣也有)、參與家族的重要儀禮。甚至比較極端的,她們會被隔離起來,用劃線或者小屋的方式被囚禁在有限的空間,直到經血停止流出。到了下個月,同樣的狀況又重演一回。
印度著名社會企業Goonj的創始人Anshu Gupta先生曾指出,印度女性被月經困擾的原因,在於它被歸為「女人的問題」:
月經不是女人的問題,而是所有人的問題,但我們把這個問題隔離開了。我們其中有些人需要走出這個羞恥與沈默的文化,我們必須打破這個現象。
月經歧視不必然只發生在某些國家和鄉村地區,月經歧視也包含對經期衛生用品課徵「非日常用品標準」的商品印花稅(GST)。衛生棉、衛生棉條,這些世界上一半以上的人口一生中要使用至少40年的物品,究竟算不算是非日常用品呢?在印度,衛生棉的商品印花稅可高達12%,這算不算是性別不平等的證明呢?
因經期用品的價格太高或難以取得,小女孩遵從大人(通常是成年女人)的指示,使用破布或者其他未經過清潔消毒的紡織品墊在下體防止經血溢出,很容易造成細菌感染,甚至可能併發炎症死亡。倖存的小女孩長大了,繼續告訴下一代小女孩:月經是骯髒的,要藏好,用這些廢棄的碎布塊處理每個月的「問題」,如此一代傳一代。
印度喀拉拉邦寺廟爭議
在印度,近年來關於性別的討論方興未艾,爭取性別平等的社會運動越來越多人參與。從2012年的德里巴士強暴案、#Metoo運動、以及去年的喀拉拉邦天主教神父強暴修女案,對於婦女權益的呼聲也愈發強烈。或者也可以說是霸權逐漸鬆動,讓人們更有意願參與抗爭。
前陣子我們才看到,印度最高法院除去了因殖民遺毒、基督教留下來雞姦惡法;然而在2019年1月2日,喀拉拉邦(Kerala)的兩名婦女因進入了印度教的薩巴里馬拉寺廟(Sabarimala Temple),卻遭到印度教男性教徒使用暴力驅趕,甚至死亡威脅。該起事件,就是在認為「月經象徵不潔」的背景下發生的——薩巴里馬拉寺廟規定10到50歲(預期可能會有月經)的女性不得進入。
這件事被提交到印度最高法院,2018年9月法院作出判決,認為印度國內的神廟「禁女令」構成了性別歧視,侵害了憲法保障的平等權以及「朝拜權」(right to worship),因此要求寺廟解除禁令。
值得注意的是,在五名法官的合議庭中,4:1投票結果唯一提出反對意見的是Indu Malhotra法官,也是唯一的女性法官。其反對意見的重點在於:
憲法除了保障性別平等,也該促進宗教多元、社會和諧,以及「化外之地」不受干擾的自由。
她認為憲法雖然作為世俗國家系統的最高指導原則,但仍不應介入「非世俗」的宗教範疇與文化情感。此外,喀拉拉邦政府支持法院的決定,寺廟主持人則拒絕配合執行判決。隨後,神廟雖然還是在2018年10月首度開放,不料女人們還是被拒於門外。直到今年1月兩名「地方媽媽」——39歲的Kanaka Durga,40歲的Bindu Ammini——不顧當地印度教宗教保守派人士的抗議,在警方的保護下從寺廟工作人員的入口,進入信奉生長之神的薩巴里馬拉寺廟。
此一舉措具有重大的象徵意義,因為從去年10月解禁後,一個每個月只開放5天的神廟,門口堵滿了怒氣沖沖,拿著可以從事有效暴力攻擊的武器,準備「起身守護偉大傳統」的信徒。4000多名女性踴躍上網登記參拜,卻無一能夠安然進入寺廟。
神祇的禁慾形象
究竟為什麼信徒會這麼生氣,認為有經期的女性(不只是正在來月經,而是還持續有月經,也就是所有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進入神廟是一種對神明的冒犯呢?
薩巴里馬拉寺廟供奉的神Ayyappan是一個自然之神,形象有如泰山,作風宛如彼得潘或者羅賓漢,帶著他的弓箭徜徉在山河森林之間,協助人間解決問題(比方說國王的妻子病了需要喝老虎奶之類的)。在此,Ayyapan象徵著維持社會秩序,解決不可能的任務,並且神威強大。
有學者認為,Ayyapan的形象可能是古老的達羅毗荼族(Dravidian)跟印度教及穆斯林統治多方融合的結果,因此他的言行舉止不見於古老傳統經典(諸如打打殺殺婚喪嫁娶生孩子的熱鬧印度教史詩)。祂是濕婆(Shiva)跟前妻Mohini兒子轉世的化身,雖然長期處在邊緣,卻在文明與自然的邊界茁壯。印度教的地方神廟往往在當地擁有數百年的忠實信眾,薩巴里馬拉寺廟也是全國民眾朝聖的熱門勝地。
Ayyapan被認為是獨身禁慾(celibate)的男神。獨身禁慾——並非食慾貪慾物慾等等慾望,而單指性慾——在印度教和南亞的眾多宗教中,仍保留此一具有個人發展重要象徵意義的神祗。Ayyapan神也因致力於守護傳統信仰的印度人民黨(BJP)的介入,而被廣泛地討論。
夏娃的挑逗?
禁止有生育能力的女性進入單身男神的寺廟,讓我想起印度對於性騷擾廣泛指稱的「夏娃的挑逗」(Eve tease)1。這個詞最早於50年代出現在報章,原先是為了迴避談論「性」而創造的保守用語,後來衍生成正當化街頭性騷擾女性的各種明示暗示。
兩者的連結在於,它們都將女人身體的不自主歸咎於女性的生理狀況或身體本身。前者透過人為詮釋的神旨,任宗教詮釋「不得不」引入月經汙穢的風俗;後者則用女性外表本身,正當化男性產生生理反應而「不得不」騷擾。這些不得不,都成了印度社會為性別不平等自圓其說的藉口。
在Ayyapan的爭議中,信徒們沒回答的問題是:為什麼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身體會對單身男神造成精神上的壓迫?男性精力和自然萬物生長的力量有何關聯?女性生育能力,在印度教或地方信仰上的象徵體系,被安排在什麼位置上?
在當代社會中,某些女人已經擁有控制自己想不想生、要不要生,什麼時候生孩子的意志與能力。面對纏繞了階級、宗教、種族、年齡、世代、多樣化社會角色的女性身體,擁護傳統習慣的地方社會該如何重新定義自身的價值取向,以回應憲法與普世人權保護的自由,已成為政治辯論難以迴避的課題。
小結
究其然,現代憲政與傳統信仰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調和,在印度仍是很棘手的問題。像這次薩巴里馬拉寺廟的性別歧視爭議,既引發了人民之間的對抗,也因為政府與法院對「社會」有不同理解與期待,使得整起事件不僅不是「化外之地」的問題,甚至被高度政治化了。
然而,在社會中安身立命的人們,既是國家的公民,也是政府的選票,更是地方文化滋養的傳承者,多重的權力聚焦、規訓著特定人的「身體」上,她還擁有多大的「能動」(agentic)空間呢?
兩個地方媽媽在勇敢進入寺廟轟動全球後,如今卻需要隱身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這起事件不僅止於國家法律與文化習慣的衝突,其中的性別「暴力」也值得關注及反省。薩巴里馬拉寺廟事件將成為印度婦女運動重要的里程碑,因為它告訴我們,性別不僅僅是人世間的問題,也是人神共憤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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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林汝羽,英國薩塞克斯大學發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員。李柏翰,畢業於東吳法研所國際法組,目前於英國薩塞克斯大學從事博士研究,主要關注弱勢群體健康的社會因素及相關國際人權法之議題。目前也是法律白話文的編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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