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白狗》:人、流浪狗、與被遺忘的事物之總和 | 特約作者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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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潔/《白狗》:人、流浪狗、與被遺忘的事物之總和

這並不是一部關於狗,或者關於城市與狗的影片。跟隨著導演的腳步和眼光,我們卻能從中找到一種觀看日常的角度。 圖/TIDF提供
這並不是一部關於狗,或者關於城市與狗的影片。跟隨著導演的腳步和眼光,我們卻能從中找到一種觀看日常的角度。 圖/TIDF提供

如果上網搜尋韓國首爾厚岩洞這個地區,首先跳出來的幾筆資料,多半有《大力女都奉順》這個關鍵字。因為劇中核桃派店的實際取景地是厚岩洞的一家咖啡屋,吸引了不少韓劇迷到此朝聖。至於零星的旅記或食記介紹,則多半強調此區新舊混雜的特色,不少由老屋改建的咖啡店,讓破舊寧靜的住宅區有了新風貌。

然而韓國導演金寶藍的紀錄片《白狗》所呈現的厚岩洞,卻是觀光想像之外的另一面,透過日常之眼,以追溯一隻狗的故事為起點,逐步串連起生活周遭的人事。

事實上,它並非關於一隻叫「白球」的白狗的紀錄片,而是藉由點狀的、破碎的對話與交會,勾勒出關於這座城市、這個國家,與置身其中的人與人、人與他者的關係,並透過這些故事回溯自己生命的軌跡。

白球死了,死了也好啦

影片一開始,導演就給了我們幾個訊息:白球死了。收容牠的超市結束了29年的營業。狗窩旁的階梯蓋了新的電梯。

至於她自己,則是搬了第十三次家(在影片中,我們將看到這個數字還會繼續增加)。移動、變化、一座城市之中的種種生死,實為《白狗》真正的核心。這是一座人與人之間缺乏緊密連結的城市,頻繁的移動讓狀況更加惡化,如何讓陌生人之間產生對話的可能?

超市收養的「白狗」創造了這樣的一個可能性。

在眾多對話的拼湊中,我們慢慢得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一隻腳有點跛的狗,不知為何在附近徘徊了一個月,曾經差點被抓去吃,後來超市老闆收養了牠,並在對面的空地蓋了一個狗窩。

狗窩因地勢居高臨下,白球就這樣守著對面的超市老闆。直到超市倒了,老闆仍然每天早晚回來照顧牠。認識牠的人們說:「牠好像有憂鬱症」「白球看起來好像很寂寞」「白球很聰明,不是誰給的飯都吃」「牠真的很乖,完全不叫」「店關門,牠有哭」「分開讓牠很不好受」。

關於白球,每個人多半可以聊個一兩句,但大概也就是這樣了。一隻鄰居的狗,你能有多少話語來描述呢?對於這樣的訪問主題,更多人帶著狐疑:「這種事有甚麼好拍成紀錄片的?找別的有生產力的事情做吧。」「為什麼要拍那狗?很聰明嗎?」

一隻平凡的,甚至原本無名的狗的故事,有什麼好紀錄的呢?就連收容白球的超市老闆,在導演問他「白球對你有什麼意義?」時,他也一反溫情路線的催淚電影會有的反應,給了一個平淡無奇,甚至彷彿帶點冷漠的回答:

狗啊。牠是牠,我是我。

可是在同一個畫面中,你又會看到他如何細心地為老狗白球按摩身體,看到他形容自己搬走後白球的不安與空虛,甚至看到他形容「狗和人的情感很像」。換言之,情感不是不存在,而是以一種對生命各種境遇都淡然接受的方式表達。這種淡然甚至帶著點漠然的態度,在片中許多人身上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影片拍不到一半,白球就死了,選在冬天正式來臨之前。大家的反應多半是:「死了也好啦」「還好冬天前走了」「還好變冷前走了」。影片的後半,有一段涼亭內老太太們的對話,提起某人死了,她們也說「大家說她死得好」。「時候到了就是到了」,死了的話就是「命嘛」,這樣的觀念和話語彷彿多聲部疊唱一般地在各個片段出現。

導演在搬了第14次家之後,在弘恩洞認識的老太太,年輕時開了一間美容護膚學院,如今卻是孤單的獨居老人。 圖/TIDF提供
導演在搬了第14次家之後,在弘恩洞認識的老太太,年輕時開了一間美容護膚學院,如今卻是孤單的獨居老人。 圖/TIDF提供

交集的碎片,都擁有相同的重量

當然,所有的一致性都有例外,影片中也呈現了其他看待生命的眼光和方式。

其中有兩個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老太太:一個是厚岩洞白球的附近鄰居,她只要講起白球就會手舞足蹈,甚至會模仿白球喜悅轉圈的姿態。她也生動地形容每天餵食麻雀和鴿子時,牠們「會排隊坐好,急得不得了」的樣子。

另一位則是導演在搬了第14次家之後,在弘恩洞認識的老太太,年輕時開了一間美容護膚學院,如今卻是孤單的獨居老人。但76歲的她仍懷抱著對生命的夢想:透過《美麗的你》這個節目,把全身上下覺得醜陋的地方「通通整掉」。她說,如果能透過整形恢復自信,她一定會很拚命地過日子。

只不過,這樣的例外到底多少?

透過拼湊起來的對話,以及生活中小小的片段,其實無從讓我們得知這些人背後的故事與脈絡,看見他們為何會在這裡,我們只能看見他們對某些事物的態度和想法。

至於是甚麼樣的生命經歷、社會價值或人格特質,讓他們說出這些話語,觀眾注定無法從片中直接找到答案。碎片注定是碎片,故事仍是不可得的。無論是想徹底整形的老太太,或亭子裡百無聊賴的老太太,她們的故事一如白球滄桑的過往,直到最後都是無解。

但也正因為每個片段的交集都是碎片,它們遂擁有了相同的重量。關於一隻狗、一個人、私我的日常風景,或這個城市正在發生的,大型的抗議活動與跨年倒數,都只是拼圖的一片。

這一方面似乎也與當代韓國小說的發展趨勢相呼應,如同崔末順在〈「大敘事」的捲土重來——當代韓國小說的主流傾向〉一文中指出的:「當今小說的最大特徵,在於採用多變形式和更貼近日常的內容,重新檢討並立體式地反映出自現代以來堆積在韓國社會的諸多矛盾面貌。」

看似日常的內容,也可能更貼近當代韓國社會的種種生存處境。它們靜靜在此,等待視窗被開啟,看見更深入的肌理。而當我們試著撿拾每一塊如落葉般的影像碎片,觀察它的紋路與痕跡,仍然可以在那些看似日常的話語中找到一些線索,看見他們的挫折與抵抗。

影片拍不到一半,白球就死了,選在冬天正式來臨之前。大家的反應多半是「死了也好啦」。 圖/TIDF提供
影片拍不到一半,白球就死了,選在冬天正式來臨之前。大家的反應多半是「死了也好啦」。 圖/TIDF提供

一不留心就會消失的事物

路旁開店的大叔在搬走前半開玩笑地說著:再來拍嘛,可以拍「在這吃盡苦頭後搬走的人,搬過去日子也不會多好」,對他來說,首爾「是一個沒有甜美回憶的地方」;導演移居海外的同學更斬釘截鐵地說:「我一點也不懷念韓國這個社會」;超市老闆則說:

在我心中,遺忘比懷念更重要。

換言之,這是一個沒有回憶,需要遺忘,無法懷念的地方。而白球的意義對導演來說也正在於此。白球是那些被遺忘的事物之總和。在影片的最後,她說:「白球是消失的事物。被驅逐、被遺忘的事物。是我們不留心時,消失的事物。是再也找不回來,讓我們懷念的事物。」

於是我們了解,透過影像和記憶,導演想召喚的不只是白球,而是對生命的熱愛。召喚那在如此乏味孤單寂寞與病苦的狀態中,仍然每天堅持與信任守候著的力量。因此,這並不真的是一部關於狗,或者關於城市與狗的影片。跟隨著導演的腳步和眼光,我們卻能從中找到一種珍貴的,觀看日常的角度。那是某種平視的角度。

一如片中一位可愛的女孩,描述她某次如何跟著一隻流浪貓走,結果摔下去的經驗。導演問:「你說貓?」女孩回答:「我說我。」

(※ 本片將於「第十一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放映,場次為5月7日、5月9日,放映地點:台北星光影城,詳參完整場次表。)

▲ 《白狗》紀錄片預告。

  • 文:黃宗潔。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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