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現在(一):解除避難指示,災民回「家」去?
近來,台灣再度掀起能源議題的熱烈討論。除本地脈絡的課題,福島核災後的復原狀況也常是議論焦點。其中有一種聲音是,「沒有人死於福島核災」、「避難指示已經解除,人都回去了」,甚至是「福島核災的傷害被渲染誇大」,這些言論透過網路,以飛快的速度傳遞,在資訊破碎化的時代,取得一定的效果。
但這些在網路擁有一定支持聲量的看法不見得正確,依據可取得的公開證據都顯示,實情正好相反。福島核災的避難者正面對不同於以往且更加幽微的困境。日本政府的確逐步解除避難指示,但所依據的標準過於寬鬆,不但引發各界批判,且返回者相當有限,重點是選擇不返回者,在制度上將不再是難民,賠償及住宅提供等隨之消失,淪為棄民。
福島現在怎麼了?筆者認為與其片面地擷取新聞資訊,不如傾聽致力災區救援工作,且具公信力的團體所言,才能貼近真實。
1980年在日本成立的國際環境NGO「日本地球之友 FoE Japan」,311之後即投入災區救援等工作,並為爭取災民權益而進行法律制定等多項倡議。2018年3月,他們將援助行動中所觀察到的現象,整理出版手冊《福島的現在與能源的未來》。因此,筆者將以這系列開展寫作計畫,針對核災傷害、避難指示解除後的實況、避難者的現狀,及健康影響等關鍵議題,節錄重點翻譯,並輔以解說,希望能藉此釐清福島核災影響的各種疑惑。
汙染與傷害似無止盡
在進入福島核災到底給民眾帶來什麼傷害的討論之前,讓我們先確認,到底當初發生了什麼事?日本地球之友的報告書,開宗明義就指出:
2011年3月11日,因東日本大震災而發生的福島第一核電廠事故,造成大量放射性物質外洩,使大東日本地區遭受汙染。初期外洩的放射性物質之中,據估計銫137的量達到6千兆~3萬7千兆貝克,為廣島原子彈爆炸的60倍左右。雖然因為位處西風帶,大半的放射性物質都被吹往海邊,但風向瞬息萬變,放射性物質還是被帶到內陸地區,通過飯館村、伊達市、福島市、郡山市等地,降雨或降雪之後就沉積在土壤,因而造成長期性的汙染。
這段文字提醒一個重要的概念,即放射性物質的影響與地理疆界無涉。福島縣幅員遼闊,面積達1萬3,783平方公里,幾乎是三分之一個台灣。縣內被山脈區分為靠近太平洋測的濱通地方、中通地方,與靠近日本海的會津地方三大區塊,所以要說福島縣整體的汙染都一樣嚴重,倒也未必。但反過來說,這也意謂著,核外洩的影響未必被框限於福島縣內。
在此,也重新確認了一件事。居民之所以要撤離,並非因為「爆炸」這種瞬間而立即的傷害。放射性物質不是不會衰減,但就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且對身體的影響還有很多未知,所以311之後,以關東或東北地區為主的民眾,被迫過著一種日以繼夜在意幅射值的緊張生活,許多不住在政府下達避難指示區內的民眾也紛紛「自主避難」。這是一場長期抗戰,民間也因此出現許多市民檢測所,針對空氣、土壤以及食物等,進行長期監測。
被低估的災難處理費
就如同談論風災帶來多少傷害時,不會只談淹水毀損家具、土石流沖垮屋頂住家、具體的死傷人數,也會把撤離家園所造成的社會面的影響納入其中一樣,論福島核災的影響,當然也包含了能量化的和不能量化的部分。那些「福島核災沒死人」之類的說法,若非惡意,亦是顯露對災難本質的無知。
日本地球之友也彷彿預示了會出現上述挑戰常識底限的言論一樣,報告書中清楚羅列傷害的各種樣貌。首先是福島核災處理費,那些能以數字衡量的傷害:
2016年12月,經濟產業省設置的「東京電力改革/福島第一核電廠問題委員會」,對外公布福島核災相關的賠償、除役、除汙等處理費用將達到21.5兆日元。才短短三年,就比該單位在2014年11月時發表的11兆日元,多了一倍。
要注意的是,官方自己上調了估算值。福島第一核電廠的除役不知何時才會結束,上述資訊傳達的訊息是,目前所掌握的代價,僅是冰山一角;官方若再修正估算,一點也不讓人意外。
2017年3月,日本權威智庫「日本經濟研究中心」就發表了一篇報告,指出福島核災處理費恐攀升至50兆~70兆日元。主要是官方還沒把輻射汙染土的最終處理費,及爐心熔毀的福島第一核電廠1~3號機和輻射汙水的處理費算進去。因為該單位屬保守派智庫,用的又是和經產省一樣的試算模式,所以發布後引發不小的震撼與漣漪。
無法量化的傷害:日常、生存意義、健康、故鄉……
那數字無法呈現的又是甚麼?地球之友報告書具體指出:
核災的傷害多方面且多層次,不可能都用金錢衡量。放射性物質的汙染;故鄉的喪失、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的斷裂、生存意義的喪失;對農林漁等產業的影響;各種形式的分裂、對立與糾葛;輻射被曝與因此而升高的健康風險和不安情緒;歧視和霸凌……。這些,都可謂是福島核災帶來的傷害。
福島隸屬農業縣,避難者究竟被剝奪了什麼,對大多數居住於都市的讀者而言,恐怕難以掌握。家住(離福島第一核電廠約38公里的)浪江町南津島的避難者,今野秀則如是說:
鄰里之間的羈絆、熟悉的山野,還有以此為基底的生活空間都不見了。小時候常會去玩的河川山林、親友之間的聯繫、充滿回憶的老家,有關這一切的記憶都被核災剝奪了。那些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徹底崩毀。
另一位原本住在(離福島第一核電廠約31公里的)南相馬市的避難者也說道:
再也不能採野菜和野菇來吃了。真野川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春天的時候,我們會去抓一種鯉魚科的淡水魚,然後分送給朋友;到了夏天是抓香魚,十月左右,則有日本絨螯蟹,冬天時,我們獵野豬……。我們失去的不只是這些來自大地的恩惠,連透過分送、分享而建立的人際關係、交流,也一併被剝奪了。
如上述,避難者失去的,不光是現在或未來,他們甚至連「過去」和「自我」也被剝奪了。人不是機器或動物,仰賴著某種意義性的東西,才能活下去。在鄉村,它和大自然,以及奠基在其上的人際往來等,有著密切關係。這與居住在都市,相對能輕易移動的狀況,迥然不同。而出身南相馬的避難者的證言,也帶來類似的省思。如果原本的生活就不是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當它一旦被剝奪時,又如何能以金錢補償?
重點是,即便避難者願意冒未知的風險,返鄉回家,這些失去的也不可能復得:
在國家的歸返政策下,大半區域的避難指示已經解除。容或每個區域的狀況些許不同,但總體來說,返回者的比率不高,尤其年輕一代幾乎很少人回鄉。這些區域面臨更嚴重的邊陲化與高齡化,不少人的家鄉的地貌景觀也產生巨變,堆滿了裝除汙廢土的太空包或太陽光電板。
「除汙」是日本政府為了降低空間劑量,所進行的刨除表土、沖刷屋頂、雨溝等工作。但是在輻射汙染的重災區,成效有限。因為核電廠外洩的放射性物質不是只停留在居家,也飛散到森林、原野,除汙的確會降低若干劑量,但風一吹,它又會飄到居家等處,屆時居家附近的劑量又會再回復。簡言之,「除汙」不可能完全消除汙染,多半只是移動汙染源而已,且作業所產出的含有放射性物質的廢棄物,其後續處理也讓人頭痛。
當「家」不再是家,「重建家園」對居民來說是最難解的課題。避難指示區解除後,究竟有多少人返鄉,他們的心境又如何?下回再繼續談吧。